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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光风流月初(之女师)

    三月东都,莺飞草长。【】鸣岐轩院子中的石榴树在朝阳中舒展着枝叶,宿露在渐渐和煦的阳光中消亡。这一日,针织局将新制的春裳送过来,共计十套素绢中衣,十色素绫衫,十色花绫衫,八条锦半臂,二十条各色花裙,另有各色缤纷披帛,都置在东次间的榻上,如同花团锦簇,衣料光滑柔软,色彩绚烂如霞,精美之程度,阿顾生平仅见,鸣岐轩的小丫头们也是大开眼界,在东次间里围着纷纷观赏,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儿。

    “娘子,针织局的春裳真是漂亮!”

    “是呢,”绣春将送来的春裳在手中抖了抖,展开细看,抿着唇笑道,“针工局也算尽心了!奴婢自小对这些绫罗绣花、梳妆打扮之事拿手,你们瞧,这几套中衣的绢用的是鹅溪绢,针脚也细密整洁,看不出一点线头来;这些花纹绫衫一半用的是兖州的镜花绫,一半用的是阆中的重莲绫;素绫衫用的是越州吴绫,衣摆裙裾上的绣花是出自春十三娘的手,娘子瞧瞧,这兰草绣的多鲜亮?……”

    阿顾将这件粉色吴绫绣兰草衫捧在手中,果见衣襟衣摆处的兰草绣活鲜亮,自有一股清雅活泼之意从绣活中透出,端的是栩栩如生。不由赞了一句,“果然是好手艺!”

    “春十三娘?”碧桐望了绣春一眼,好奇问道。

    绣春抿嘴笑道,“碧桐meimei是从外头来的,有所不知。针织局给宫中主子做衣裳的有一班子供奉绣娘。这春十三娘在这班子的手艺是数一数二的,满局也只有曹云娘能够堪堪压过她一小头。”

    轩中小丫头惊叹出声。菊儿脆生生道,“奴婢也曾听过曹云娘的名头呢!说是圣人的衣裳都是由曹云娘绣的。”

    金莺立在一旁笑着看着,到这儿方上前一步,抿唇笑道,“好了,看了这么久也该够了。还不快择了新春裳给小娘子换上,小娘子该去仙居殿请安了。”

    绣春便挑了刚刚的那件云雁纹锦滚宽黛青缘边对襟衫,带着杏儿、桂儿一道伺候着阿顾穿上,又择了一条六幅碧罗裙为阿顾围上,在腰间系了一条绿色双宫如意丝绦,挽起倭堕髻,发髻紧致层层盘叠,戴上金坠脚扁簪,最后画了一双淡淡的却月眉。绣春于梳妆打扮上果然颇有一套心得,这样一番作饰下来,阿顾果然便显得颇是清新娇俏,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可喜。

    “换上春十三娘的手艺,果然比之前鲜亮多了。”太皇太后啜饮了一口茶羹,将手中的夔梅紫砂盏置在一旁,抬头望着阿顾眸中闪过一丝欣赏的笑意,

    阿顾转头,抿嘴嗔道,“哪有的事,阿婆怎么只说衣裳鲜亮,留儿的人就不鲜亮了?”

    太皇太后被逗的哈哈大笑,“是,阿婆说错了,咱们留儿一直是最鲜亮的。”揽着阿顾在身边坐着,问道,“春日干躁,留儿这些日子夜里可觉得燥了?那些小丫头可有刁钻出气的?”

    “阿婆,我很好。”阿顾抿着唇笑道,“我每天晚上酉时都要饮一盏蜜水,且屋子里夜里都有人值夜,若是有不适的地方,jiejie们都会来伺候。”

    太皇太后一笑,“那就好。”

    公主在一旁看着,顿时便有些吃醋,佯怨道,“母后,你和留儿这般亲热,儿臣都要吃醋了!”

    太皇太后斜了公主一眼,嗤声笑道,“我不是想着留儿早些年都不在身边,如今加意补偿着些么,至于你,这些年都赖在我身边,早就看的眼疼了,哪里还值得我的心疼上一疼?”

    太皇太后转身问身边的大丫头道,“匠作监的那东西可送进来了?”

    端紫上前福了福身子,清亮禀道,“太皇太后,匠作监的连少监说是已经是送进来了,如今就在殿外头候着。”

    “那就好,让他们送上来。”

    阿顾听着太皇太后和端紫的对话,不由好奇问道,“阿婆,你说的是什么呀?”

    太皇太后抿唇一笑,公主却是知道的,面上露出一丝喜色,握着阿顾的手柔声道,“留儿,你阿婆可是特意命匠作监给你造了这东西,你一会儿看喜不喜欢?”

    两个青衣小宦官抬着一个重物进殿,将之放在殿上,伏跪在地参拜,揭开盖在其上的白布,方引颈退了出去。阿顾仔细打量,见这重物配着大小两对车轮,看起来仿佛是一辆车,上面以桐油涂过,尚泛着锃亮的光,车身颇小,只容一人坐有余,顶上没有车盖。她看了半响不得玄机,疑惑道,“阿娘,这是……?”

    公主笑着努了努嘴,朱姑姑上前将小阿顾抱起来,放在“车”上。阿顾挺直背脊,双手自然而然的便搭在两侧“车”把手上,低头瞧了瞧车轮,忽然福至心灵,猛的抬起头来,望着公主一双荔枝眸熠熠生辉,急急问道,“阿娘,这是?”

    公主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阿顾身子微微颤抖,就连呼吸也轻轻急促起来,转头吩咐道,“碧桐,你推着我走走看。”

    碧桐应了一声“哎”,步至“车”后,看着面前的车子,神情微微茫然,双手握在车背上,迟疑片刻,轻轻向前发力。车轮轧轧,向着前面滚动,带动着其上的车舆在殿中顺利的行驶了起来。

    “阿娘,这,这……”阿顾抬起头来,几句激动的语无伦次。

    “这是你阿婆命将作监特意为你打造的轮舆。”公主上前一步,面上笑盈盈的,殷殷解释,“先前南朝的时候,贵族之中有腿残者,便造这样的轮舆以助行,便可在室外自由行走。此物传下来已经有百年有余了。留儿,是你阿婆特意命匠作监为你打造的,喜欢么?”

    阿顾拼命点头,“喜欢。”一双色如琉璃的眸子晶亮发光。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她罹患足疾,行动不便,从前在湖州之时没人理会自己这个小小孤女;现在进了宫,身边有着宫人伺候,若是愿意大可命人抱着自己出门玩耍,但她却不太喜欢被人抱在怀中的感觉,若是必要还好,否则一旦时间长了,便觉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因此这些日子除了来仙居殿给阿婆请安,或者去阿娘的和光殿,索性便待在鸣岐轩中足不出户。如今有了这个轮舆,一切便完全不同了!她可以自由出门,虽然还需要宫人推行,但毕竟自己是坐在轮舆上,和之前无能为力只能被别人抱着行走,完全是两回事。长久束缚的枷锁被打破,她几乎按捺不住对门外明媚春光的渴望,仰起头兴奋道,“阿婆,阿娘,今儿春光正好,我好想去外头走走呢!”

    公主看着阿顾朝气蓬勃的脸蛋,心中一酸。

    小阿顾这些日子一直维持着懂事知礼的形象,对着自己乖巧微笑,她也以为自己待女儿已经足够好,好到她没有了任何缺憾。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阿顾心中终究还有着自己不能达成的渴望。她拭去了自己心底的泪痕,慈和微笑道,“去吧!”

    “阿娘,”阿顾应声,一双眸子明亮如闪烁天光,“那我去了!”

    太皇太后看着阿顾离开仙居殿的背影,春光明媚,太阳射下来的光芒明朗温煦,阿顾的背影带着一种雀跃跳脱之感,犹如一个真真正正无忧虑的孩子。太皇太后淡淡笑了笑,“宁娘,留儿这些日子看起来稳重大气,如今再看,到底还是一个小孩子呢!听说她已经学完《千字文》了?”

    丹阳公主收回了投在阿顾背影上的目光,骄傲开怀道,“是啊!阿顾十分聪慧,千字文学的很快,如今已经能够全部背诵认清了。我想着要给她请一位师傅,但我们如今在东都,人选方面便不如在长安可心。便是寻着一个不错了,过了不久就要回长安了,又不好带着回去。反不如回了长安,再好好择选一个女师了。母后,你说呢?”

    太皇太后睨了爱女一眼,笑道,“你想了这么多,怎么连身边的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都忘了?”

    公主愕然,“母后指的是……?”

    太皇太后朝东边指了一指,“如今西州上的那一位。”

    丹阳公主恍然,“原来母后说的是她啊。”眉头先是舒展,渐渐的又重新蹙起来。

    “怎么?”太皇太后不免有些意外,“你皇兄驾崩前曾经托我照顾她一二。我想着,她才艺卓著,又品性冰洁,正适合给阿顾启蒙。再说了,我记得你不也挺喜欢她的么?莫非竟不愿意让她给阿顾做个女师?”

    “没有的事。”公主连忙道,“只是……”笑的有些微薄,“那位的才学自然是好的,为人品性堪称剔透高洁。我诚愿以之为知交好友,但我是留儿的阿娘,却只愿留儿此生静好,绝不愿意她学那位的为人处世,空有高洁心志,一生命途多舛。”

    太皇太后瞧着面前的长女,心中一时大恸。

    曾几何时,丹阳公主姬长宁也不过是一个单纯天真的少女,要经过多少伤痛的往事,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心中痛极,面上却笑的慈和淡然,“能有这样的见识,可见得这些年你也长进了!前些日子江嫔从上阳宫中过来拜见我,我看她经过这些年的隐退,越发通透了一些。如今的她是不会将你的宝贝女儿教差的,更何况,”高傲的扬了扬头,“就算江嫔孤高了一些,不是还有我看着么?”

    太皇太后青筋累起的手置在罗汉榻扶手上,慈爱的眸子忽的变的肃刻精光万丈,“你放心,留儿是我唯一的外孙女,我自是心疼她的,当年我没有护好你,如今我总要为她将一切打算好,才能闭了这双眼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