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取舍
看着眼前的景象,贾母叹息一声,道:“真该让宝玉来看看。他一定很喜欢这里。” 贾玖笑道:“老太太,您快别说了。若是宝玉这会儿在这里,看着这池水冷清清的,也没个鱼、每个龟鲞虾蟹经过,就对着这一窗子的水,他会开心?说不定他就扑倒这玻璃上敲得梆梆响了呢。若是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这里哪里经得起他折腾的?要我说,等他略大一点,又值春暖花开鱼虾活跃的时候再让他下来也不迟。” 王子腾夫人立刻道:“他这个年纪哪里不淘的?我们家那个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家里那天不砸了这个摔了那个?这玻璃本来也不是什么非常结实的玩意儿,比不得上品的水晶。真要有个什么意外,我们这些人只怕要交代在这里。” 对于贾玖,王子腾夫人是厌恶的,他从理智的角度上来看,他知道贾玖并没有错,这个小女孩也只是想保住自己的父母家人而已。可是从情感的角度上来看,王子腾夫人会对自己说,如果不是这个丫头,自己也不会遭遇这些,王家不会落入万丈深渊,自己的女儿也不会注定坎坷,自己也不会夫妻彻底离心。所以王子腾夫人很厌恶贾玖,只是这种厌恶还不到憎恨的地步,只要他愿意,还是可以对贾玖露出好脸色的。 可是对王夫人和贾宝玉,王子腾夫人的恨意却是深入骨髓。 王子腾夫人对贾宝玉的恨由来已久。不是因为王夫人隔三差五地显摆他生了两个儿子暗示他是不会下蛋的母——那个时候他对这个小姑子也仅仅是不满而已——王子腾夫人对王夫人和贾宝玉的恨仅仅是因为贾宝玉身上的那块石头。 王子腾夫人可不是王夫人。对什么衔玉而生的异象从来是嗤之以鼻的。就好像陈胜吴广起义里帛书,说是鱼腹取书,可实际上谁都知道。那帛书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而是直接被人塞进活鱼的肚子,然后饥饿的百姓将河里的鱼虾抓光自然就不会漏掉那只大鱼;再比如武则天,就是他的侄儿献上了一块昭示着武则天上位是顺应天命的石头之后,武则天才开始大肆地、公开地杀戮李姓王公。 这样的例子在史书上比比皆是,只要读过书的人随手就能够抓出一大把的例子来。 让王子腾夫人恼火和惊恐不安的是,王夫人居然让人到处宣扬贾宝玉的那块石头。好像不知道这种事从来都是越是显摆越是死得快的。偏偏王夫人还是王家的女儿,他那个儿子有事儿。王家、王子腾和他的妻儿们都逃不掉。 为了贾宝玉的那块石头,王子腾夫人日日胆战心惊,如果不是贾宝玉表现得比一般的孩童都不如,也许王子腾夫人自己都要想办法让这个生来讨债的去死一死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自己的生命安全没有保证的情况下,王子腾夫人哪里顾得上贾宝玉是王子腾的外甥?又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王子腾的外甥又不止他一个,哪里非要他不可?可偏偏王子腾对自己的meimei好得很,根本就听不进去自己的劝解,甚至还数落王子腾夫人少见多怪。 这哪里是可以这么轻轻放过的事儿?一个不小心,就是屠尽九族的大罪!可是王子腾夫人又不能再劝。 就这样,王子腾夫人惶惶不安地煎熬着,日复一日地等到了今天。其实王子腾夫人心中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天。一面是即将倾覆的家族。一面是听不得自己的劝、认为自己再挑拨离间的丈夫,这样的日子王子腾夫人真的是过够了。如今也不过是最糟糕的境地罢了,不但被上面厌弃。自己夫妻两个也不复从前。 即便知道现在继续恨着贾宝玉也没有用,王子腾夫人还是恨着,恨不得把贾宝玉踩到泥地里去,最好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 这样的王子腾夫人哪里会说贾宝玉的好话的?王熙凤是可恨,但是也只是在梁相家的簪花会之后,王子腾夫人才恨他恨到恨不得他去死的地步。在此之前,这可是王夫人贾宝玉母子的专利。所以。贾玖一开口,王子腾夫人立刻就附和了。横竖他跟王子腾也撕破了脸了,哪里顾得上这许多。 所以在贾玖失言的时候,在贾母开口之前,王子腾夫人就抢过了话头,当众附和贾玖说出了暗示贾宝玉是个没家教随时都可能祸害父母家人之类的话。此时此刻,王子腾夫人的心里浮现出来的不是丈夫生气的脸,而是心中一直压抑着的隐隐快意,甚至于连他的眼中都闪烁着光,就好像人一下子恢复了活力,变得年轻了。 王子腾夫人的异常,连贾母都注意到了,更不要说史家的那四位。倒是贾政依旧混混沌沌的,好像对事情的起因经过完全没有印象,只是单纯地觉得王子腾夫人不该这样给丈夫没脸、完全不像一个合格的妻子。 至于王子腾,还在对着那些玻璃出神,就好像那上面突然长出了花儿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很正常,王子腾一直很为自己的两个meimei骄傲的,王夫人为他带来了大量的人脉,而薛姨妈为他提供了情报和钱财支持,当自己说自己缺少钱粮的时候,这两位meimei都鼎力相助。所以对这两位meimei,王子腾一直都是照顾有加,哪怕他的妻子多次说他的两个meimei又笨又蠢还没有自知之明。 妻子第一次委婉地这样表达出自己的意思的时候,王子腾就觉得自己的妻子心胸不够;第二次的时候王子腾觉得妻子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第三次的时候王子腾干脆威胁妻子要休妻。甚至还特地搬到书房里面住了一个月,直到妻子亲自跟自己道歉又加厚了给meimei的礼物之后,王子腾才原谅了妻子。 那个时候。王子腾并不觉得自己的meimei有什么不好的。至于贾宝玉的那块玉,王子腾更是没有当一回事情。他以为以自己对朝廷的忠心、以皇帝对自己的信赖、以自己为国家为皇帝做的事情,足够可以让自己远离那些东西。 可是现在,王子腾终于知道了,自己在皇家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 没错,王子腾筹措粮草的事儿的确是太上皇和皇帝要他去做的。王子腾是王氏女倒下之后才上位的。那个时候,国家元气大伤。尤其是军中更是一笔烂账。当年,王氏女的嫡母就是上将军的女儿。军队里面的那些人都很维护上将军的女儿。为了让军队屈服,也是为了王氏女就向军饷伸出了手,一面要挟军方、削减上将军的威望和实力,一面中饱私囊。把军饷拿来赈济灾民为自己谋好处,等他快垮台的时候,更是发疯似的掏空了国库。等太上皇收拾掉这个女人之后才发现,军队早就成了一笔烂账。 没有钱粮,士兵们怎打仗?饿着肚子去送死么? 就是太上皇再糊涂也不可能看着大齐的青壮就这样白白地损耗掉。王子腾就是看出了这一点,先是通过薛家弄到了一笔钱粮进入了太上皇的眼,后来又通过了王夫人弄到了大笔的钱粮。只是这样的事情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一来皇帝没有下明旨,二来贾家的钱粮又不是王家的钱粮可以让王子腾随便支取的。就是皇帝想要臣下的钱也必须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君敬则臣忠,这句话可不是说说的。也就是说,如果贾玖拿着真凭实据跑到金銮殿上责问皇帝。皇帝也必须受着,严重一点的,皇帝说不定只能下罪己诏,甚至,贾赦一家子如果真的因此而造反,也会有人说情有可原。 因为事情一旦一公开。那就是皇帝跟王家勾结掏空了贾赦一家子的财产,王夫人更是仗着皇帝对王家的宠信让贾赦这边赔上了三条半的人命。甚至让贾赦这个受害者有苦无处诉!作为直接害人的王夫人有罪,作为帮凶和后盾的王家和皇帝也一样有罪! 所以王子腾很清楚,皇帝对贾赦这边压下了此事并且仅仅在私底下透露此事的态度非常满意,甚至还将贾赦父子弄到边关也是为了防止事情进一步的扩大。因为贾赦和贾琏不在,那么御史台的那些人就不好上贾家求证这些事情。 同时王子腾很清楚,皇帝希望自己背了这黑锅。或者说,自己背着这黑锅,皇帝就会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那样王家还有一线生机,自己的女儿还能够嫁个好人家。如果自己做不到,或者说漏了嘴,那么,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绝对没有好下场。 皇家、王家、贾家在这件事情上面呈现出了一个诡异的平衡。 也正是如此,王子腾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可是他一向是骄横惯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嫌弃?他必须对皇家恭恭敬敬,并不等于说他就不能拿贾赦父子撒气,不等于说他就不能命令自己的心腹折腾贾赦贾琏父子。 折腾贾赦贾琏父子? 王子腾心中一跳,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这些日子来,他被人嘲笑着、排挤着,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在了贾赦的头上,认为如果不是贾赦的女儿闹出御街鸣鼓的事儿来,就不会有后面的一连串儿的事儿,他也不会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王家也不会岌岌可危。他怎么就忘记了,就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和贾家王家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他才能够安然地活到今天啊! 如果贾赦和贾琏死了,平衡被打破,那自己就直接对上皇帝了。而且自己动手脚的事儿根本就瞒不了上面,那个时候,皇帝一方面会加恩贾赦的另外两个子女来安抚人心,另外一方面绝对会处决了自己和整个王家以息众怒! 终于想明白的王子腾顿时面如土色。 原来我自己心中早就明白了这一点,故而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却被meimei的哭诉和怒火冲昏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蠢事。 对着那金丝楠的柱子,王子腾面如土色。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追回自己给心腹的命令,可是他的心很明白,其实皇帝早就派了人去贾赦贾琏身边保护这两个人,自己根本就无法真正处死他,因为皇帝也不想事情全部暴露开来。 但是皇帝终究是皇帝,以为边关真的跟他在邸报上看到的那样和平,却不知道危机早就降临。今年边关的打草谷会比往年更激烈一点。来年更是会有一场大战。 因为谁都知道,今年大齐往边关运送了大笔的粮草。第一批补给已经到达边关。而第二批将在隆冬时节到达边关。今年的雪比往年早许多,拜天气所赐,草原上的人都忙着渡过这场提早来临的隆冬,所以只有距离较近、准备较充分的部落会往南进犯。可是来年,绝对会是大军压境。 王子腾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对此根本就没有准备。没有加派兵员也没有让边关加强戒备,而边关,不,应该说军队里面对朝廷的怨言可不小,如果再遇上狄人…… 王子腾很清楚,朝廷现在的兵力根本就没有办法对付狄人部落联盟的进攻,甚至。他们只要集中兵力攻击一点,就能够在边关的防线上撕开一个缺口。但是朝廷没有兵力,不应该说拿不出军饷也没有办法调动太多的军队。不然别的地方就危险了。 如果朝廷的军队没办法用,世家们的私兵又有定数,不但比前朝少很多,还无法出借,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方向可以求助。 只是怎么告诉他呢? 王子腾微微侧脸望向贾玖。 这个棋子能为我所用么? 就在王子腾自顾自地出神间,贾玖已经装好了酒。一抬头就看见王子腾对着自己出神。 贾玖愣了愣,道:“王大人。你为何如此看我?可是晚辈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王子腾道:“你可知道你父亲到达边关的时候,怎么着也要元月里了。你弟弟又是次子,上面有哥哥的情况下可没有这个资格主持祭祀。” 贾玖笑道:“让王大人见笑了。我弟弟他才多大,如今还只会爬呢。”
贾玖还要继续往下说,却听王子腾道:“也许明年你弟弟祭祖就名正言顺了。如果你想要做什么,现在还来得及。” 说完了这句话,王子腾就一马当先往前走去,越走越快,似乎这样就能够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清醒、让自己的心中的烦闷消除。 可是王子腾没走几步就停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贾玖站在了他的面前,道:“什么时候?” 王子腾道:“今年已经开始下雪,明年马壮兵强之前,北面不会有事。但是最迟不过夏秋之交。” 贾玖一愣,道:“夏秋之交么?也就是早的话春末就要开始了么?我明白了。多谢。” 王子腾嗯了一声。 贾母这才反应过来,吃吃地道:“二、二丫头,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春夏之交,该不会跟我想的那样吧?啊?二丫头,你……” “老太太,就跟您想的那样。” “你说什么?不,不行,我……” “老太太,您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贾母一惊,扬手就要给贾玖一个耳光,却被史家两位侯夫人一个拉一个抱给拦住了:“你,你说什么?你可知道那是你父亲,如果他有什么意外,我一定……” 贾玖道:“老太太,父亲不会有事。” 贾母怒道:“你怎么知道你父亲一定会没事?刀剑无眼,你怎么能保证你父亲一点事情都不会有?你知道狄人有多厉害么?” 贾玖道:“因为我不会让父亲出事。” 贾母一愣,道:“你,你说什么?” 贾玖静静地看着贾母,贾母也望着贾玖,连史家两位侯夫人已经放开了他都不知道。 贾母道:“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还是说,你想做什么?”贾母浑身一震,突然道:“你要上战场!” “是。” 贾母以为贾玖不会回答他,却没有想到贾玖居然回答他了,当即又是慌乱又是恐惧,语无伦次地道:“你胡说什么,战场上怎么会允许女人呢?你能做些什么呢?你,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你弟弟谁来照顾?老大回来了,还不恨死我,不,不行,你哪里都不许去!” 贾玖仰着脸道:“老太太,战场就是杀戮场,上战场就是杀人,屠万人者万户侯。杀掉一万狄人可以震慑整个狄人联盟,杀掉十万狄人可以让狄人在二十年内无力与我大齐争斗,也可以为我大齐争得二十年的时间。老太太,我可不是只会拳法。” 贾母猛地抓住了贾玖的肩膀,死死地盯着贾玖的眼睛,道:“你说什么?” 贾玖道:“老太太,您没有听错,来年冰雪消融的时候,孙女儿就会以道门历练的名义前往北方。” 在听到王子腾的话之后,贾玖就想到了很多。虽然很多东西只能靠猜测,可是贾玖并不认为只是因为王子腾在军队中的威望高,朝廷就要容忍他到这个地步,唯一的可能就是还有他不知道的东西。王子腾肯告诉他这个,就说明,他自己也不想贾赦贾琏现在出事。 如果现在的王子腾透露的是他真正的想法,那么贾玖就有必要进行考量,之前王子腾的表现是否是故意为之。 贾玖很清楚,就是贾赦贾琏贾琮都死光光了,这将军府的东西也不可能成为贾政那一房的。皇家可以容得下王子腾和贾政的蹦跶,却不一定会让生有异象的贾宝玉有人有钱。所以,如果贾母贾政提出来让贾宝玉过继,就等于亲手杀死贾宝玉。至于贾环,庶子尚且不能沾宗祧有关的事情,更不要说他本是婢生子。也就是说贾赦这一房有人的话,贾母和贾政还能够住在这府里,一旦别人被过继了过来,那贾母和贾政的日子就难受了。 贾玖得出的结论有两个,一个是如果贾政那边有人犯傻,也会有人阻拦。在这样的情况下,贾琮反而安全;另外一个是这段时间里面,如果自己想做什么,贾母会帮自己照顾贾琮,并且让贾琮活得好好的,因为贾琮就是贾母未来生活的保障。 贾玖原来以为自己除了贾母这个年迈的祖母之外根本就无人可以依靠,可是这一次,他明白了,王子腾也不愿意自己的父亲哥哥出事。所以,贾玖愿意赌一把,赌王子腾此时此刻的心意。 让他狂喜的是王子腾接下来的话:“本官会尽力将令尊与令兄安排在同一个地方,方便你救人。但是今日出了这里,本官依旧是那个与你们家不对付、处处为难你们一家的王子腾,如此,你可明白了?” 贾玖道:“原来如此。” 看见王子腾避着人给了自己一个眼神,贾玖便明白了。有的时候,话不要说得太明白,只要一个默契就够了。日后,王子腾在人前依旧是那个处处针对贾家的王子腾,可是在人后王子腾不介意给贾赦一家子包括贾玖一点帮助。 只要维持住这种虚假的平衡,让王家平安地渡过这一关,王子腾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是跟自己的仇人合作。 同样,为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能够活下去,贾玖也愿意放下往日的血仇跟王子腾合作。哪怕隔在两人中间的三条半的人命,哪怕那是贾赦的原配妻子,哪怕那是自己的嫡长兄,此时此刻都可以放下。 贾玖默默地摸上了自己左手的蛇镯。道门那边也给了他回信,表示愿意代为遮掩,唯一的条件就是不许使用道门的武功。 也就是说,终于到了学的时候了,他连或天戟都准备好了,而今天是九月十二,他至少还有四个月的时间修炼。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