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自以为是
长乐公主跟贾玖在假山那边并没有呆多久也来到了浣纱馆,贾母连忙带着众人迎接。 礼毕,回屋,依礼坐下,长乐公主这才道:“听说府上的假山还是高祖皇帝时期修成的?果然与别人家不同。” 贾母连忙起身答道:“公主殿下见笑了。” 虽然贾母多年来一直以自己能够嫁进贾家这样的人家为荣,可是他还是知道轻重的。至少他还知道,有些话不止不能说,还不能应下。 就跟长乐公主现在对那假山的赞赏一样,若是贾母这会儿洋洋得意,回头传到了上面两位的耳朵里,只怕贾家从此事多矣。 从前的贾母也不会在乎这些的。可是经过这几年的事儿之后,尤其是看到王子腾的下场之后,贾母早就没了当初的底气。现在的贾母,好歹已经明白了什么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长乐公主点了点头,示意贾母坐下,方才道:“本宫也不过是那么一说,太夫人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又左右看了一下,道:“若是本宫没有看错,这屋里挂的是软烟罗吧?还是秋香色和松绿色的。” 浣纱馆的房子很高很大,比贾母的正房也小不了多少。帐幔这种东西又是从房梁开始,一直垂到地面为止。别看贾倩和贾清姐妹,每人的实用空间不过是一里一外两间屋子,当不得这屋子大,一间可以当成两三间使唤——好比两端的屋子,最左边摆着拔步床,中间对着门的位置摆着填漆榻和紫檀嵌大理石的圆桌,右边还能够腾出一个书房的空间,摆上书案、太师椅和三四个大书架。饶是如此,这一间屋子还不显丝毫的局促。更不要说,这间屋子外面还有一间只窄了一步左右的套间——这样的屋子,若是做帐幔,只怕比人家三四间屋子需要的料子还多些。 王夫人原来还不在意的,可是听到时软烟罗,立刻竖起了耳朵。 王夫人当然知道软烟罗。他在王家的时候。就听说这种专门进贡给宫里使唤的料子。因为他如烟如雾、有情无情。极富诗意,因此很受宫里的娘娘们喜欢。只是王夫人怎么都没有想到,府里绸缎库房里面。最老的贴着签子的箱子里面装的竟然就是软烟罗。 一想到软烟罗的贵重,王夫人的心里就直抽抽。 就是不能拿来换银钱,用到省亲别墅上也是好的啊!怎么就便宜了这两个外头来的?! 王夫人浑然忘记了,当初他就是嫌弃软烟罗做衣裳不好看。才没有动。 只听贾玖笑答道:“正是软烟罗。我那里的是天青色的。” 长乐公主道:“你倒是舍得。” 贾玖答道:“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这些软烟罗在库房里面都放了快一个甲子了,就是我母亲的年纪都比不上他。这种东西也有个寿数儿。若是白白放坏了,岂不可惜?这软烟罗做衣裳又不好看,也只能用来做帐幔了。” 长乐公主道:“什么做衣裳不好看,做褙子自然是不好看的。可若是做了齐胸襦裙呢?正经的襦裙,层层叠叠的,也有好几层。比方说上次跟你说的那身,若是用这秋香色的做了最外面的那一层。襦裙看着本来就飘逸,再配上这软烟罗,那才是恰到好处呢。” 贾玖坐在下面也只是笑,却不接话。 原著里面,贾母就曾经说过软烟罗做衣裳不好看,他来了这里,也挺贾母说过两回。贾玖不知道他不在贾母跟前的时候有没有跟客人说过这软烟罗的事儿,不过,他是不会在这当儿开口表示赞同的。 那等于是下贾母的面子。 王夫人看了看贾母,这才道:“公主殿下,我们二丫头还小呢,见识也浅,还劳烦您多多指点他。” 长乐公主答道:“他哪里是不会,是不上心。当然,也没这个时间。本宫来了也有些日子了,他白天陪本宫四处玩耍,晚上还要腾出时间去准备祭祀的物件,还有道门布置的功课,也是极多的。若是再有个什么事儿,就是一宿不睡也是有的。外人都嫉妒他命好,可有谁知道,他是也是苦过来的?本宫要说,若是外头的男子有玖丫头这么用功,只怕早就中了贡士了。” 贾玖终于撑不住笑了:“长乐,哪里有这么夸张?!这进士科若是这么容易就中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十年寒窗?” 长乐公主答道:“虽然说,一个好先生固然重要,但是,学生用不用功才是最要紧的。难道本宫说错了?” 贾玖直接用长乐公主的封号称呼对方,长乐公主也没有生气,反而在话语中更显亲昵,就连王夫人都忍不住心里一颤、多看了他们两眼。 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贾母等人只得呵呵呵地应着:“公主殿下说得极是。”浑然忘记了,贾母不止一次说过,他们这样的人家,家里的男孩儿是不用走科举的。 的确,跟贾家这样的勋爵贵胄之家的孩子,大多是靠恩荫出来做官,而且有资格恩荫的,还都是长房嫡长子。就跟贾珠当初进国子监的名额一样,那个名额原本是属于贾琏的,却被王夫人算计了去。结果,贾琏失去了一次机会,而贾珠却要承担父母的过错、背负上沉重的心理包袱,最后,心理包袱变成的心病,硬生生地把他给逼死了。 王夫人更好奇贾玖跟长乐公主的关系,可贾倩贾清姐妹俩却是偷偷地在看他。 从长乐公主的话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读书、科举的态度:只要是够用功,就能够考中贡士。可实际上,贾珠连国子监的功课都过不了,更不要说参加科举了。 长乐公主虽然至始至终没有提起贾珠一个字,却是扎扎实实地把贾珠贬到了泥地里面去了。 同样听出长乐公主的画外音的,还有李纨。听见长乐公主这么说的时候。李纨就低下了头。 这也是在李纨心头盘桓了很久的问题。 既然贾珠这么不中用,为何自己的父亲还是应下了这门婚事、把自己嫁到了贾家来?家风不好、名声败坏,贾珠本人也没有什么本事,功课也不好,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大前程。 父亲为何舍得委屈自己这个女儿? 李纨不敢往下想,他怕自己的世界会随着自己的思考彻底崩塌。 如今撑着李纨的也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把儿子培养成才。方才是不辜负了自己的一生。 反而是史湘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开口:“既然科举这么容易,为何琏二哥哥要走明算科。而不走进士科?他是张家的外孙,张家的老尚书如何不能教导他?就是老尚书忙,可是,不是说琏二哥哥有个舅舅还是书院的山长么?” 这话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贾玖沉吟了一下,道:“正是因为张家舅舅是书院的山长。他有不少学生,先后都做过进士科的考官,哥哥才需要避嫌。这是规矩。除非进士科的县试和府试的考官中间,没有出自张家的书院的。不然。之前哥哥不会读书的名声传遍了整个京师,转头,又中了秀才。不止张家会遭遇攻讦,哥哥若是在复试上发挥失常。很有可能遭遇处罚。而哥哥的文章,的确也差了一些火候,若是想中秀才,则需要一点运气。” 史湘云奇道:“怎么,科举取士竟然也是需要运气的?” 贾玖答道:“是的。进士科最重要的便是策论,文章这种东西,有的人喜欢文藻华丽,有的人喜欢质朴直白,即便有那种能够得到所有人的喜欢的文章,大多也是名家的传世之作,就好比那篇。以哥哥的水平,当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位考官喜欢他的文章,另外一位说不得就会觉得哥哥的文章太锋芒,甚至有的人会觉得哥哥太过书生意气、认为应该好好熬熬性子才好。只是,在我看来,哥哥在家,若是真的帮到父亲的忙就好了,若是忙些庶务、做那些管事儿们做的活计,我宁可让哥哥去考明算科。至少,那是给万岁办事儿,是朝廷的官儿!” 史湘云道:“可是我听说,跟琏二哥哥这样的官儿,品级不高不说,俸禄也没多少。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说,拿回来的俸禄,连喝茶都不够。”
贾玖答道:“这才是我要说的呢。我们家又不稀罕那一点子俸禄。我们稀罕的,是朝廷给我们的体面。云meimei,你可莫要嫌我说话直白。这世界上,靠着那点子俸禄吃饭的官儿,还真没几个能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他们就是有这个心,也多是忙着给自己经营好名声去了。” 要想为百姓做事,首先就必须通晓世情,对百姓民生有足够的了解。可实际上,那些清官们虽然清廉,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对治下并不一定是好的。 很多人都认为,清官做事就一定是好官,却不知道,有的时候,清官做的事,对百姓民生的伤害比贪官更大。因为贪官起码知道,修河堤是要钱的,赈济百姓,也是需要钱的,而府衙里面的钱粮,有相当部分是要交给国家的。所以,贪官们在贪污之余也会想办法把手里的钱盘活。然后,灾荒之年,百姓找到了活计做,也不用逃荒了,境内的河堤也乘机得到了修缮,一笔钱做了两样的事情,说不得还有些剩余让他和他的手下得点甜头。 可是清官呢?修河堤要钱,向富户摊派,赈济百姓要钱,又向富户摊派,有什么事情要钱,依旧是向富户摊派。他境内的富户们的钱粮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为什么他们就要比别人多出些?贪官们也许只会向富户们摊派一次两次,可清官们却会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向那些富户们摊派。那些富户们就会用各种方法,将这笔支出向下面的佃户、庄户,乃至是周围的百姓们转移,最后,物价飞涨,整个境内的经济秩序被破坏,百姓生活艰难,富户也是满心的怨言,整个治下,除了清官一个人的好名声,其他的,一团糟。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现实。 也是人性。 所以,贾玖对那些贪官们不感冒,对那些清官一样不感冒。 贪官们要的也许只是钱和权两样,可那些清官们,要的就不止是钱和权了,还有名声。而名声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人的血泪,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好比说,贞节牌坊。 史湘云还是不明白:“二jiejie,这清官怎么就不好呢?” 贾玖答道:“你难道忘记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为亡国奴,百姓自然是苦的,可是国家兴盛了,百姓又为何苦。这六个字你且细细体会去。” 官场这种东西,很多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何况,贾玖是女孩子,有些事情,的确不能由他来说。 倒是贾母,原以为贾玖这样说会让长乐公主生气,毕竟清官什么的,可是朝廷到处宣扬的内容。见长乐公主不说话,神色之中反而对贾玖很是赞赏的模样,贾母这才略略安心。 贾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就跟宝丫头差不多大,那个时候,我的太婆婆就跟我讲古,说起当初家里还没有发达的时候的事儿。那还是前朝的事儿,我们贾家在金陵虽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却也有好些田地,算得上是个小地主。当时金陵来了一个官儿,外头都说他是个大清官,那个时候,太婆婆也以为他是个好官儿。可是谁想到,他要钱起来,比那些贪官还狠。偏偏要去的钱,有一多半都是被糟蹋了。到了后来,抓壮丁,我们这些富户们居然要比那些泥腿子多出一个人!什么意思!我们该交的赋税一样不少地都交了,还比那些泥腿子多交好些摊派,到头来,竟然要我们把家里仅有的两个男丁送出去!这怎么可能!所以老祖宗兄弟两个就跟着太祖皇帝起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