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七节 暂归
贾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株柳树下。身上干干净净的,就好像从来不曾被庞大的水之气围绕过一般,背上的天鞘晨曦也好好地呆在他的背上。 就好像他从来就没有从道童那边得到指引,也不曾去过那个神秘的所在一般。 贾玖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来玉清山就是为了考核的。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他在这里睡了一觉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希望这会儿去找师长不会太晚。至于责罚什么的,对于贾玖来说,无论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迟到,迟到就是迟到,就是犯了错。所以,到了师长面前,认错时必须的。 贾玖站直了身体,打算整理一下衣物。也就找这个时候,贾玖发现,自己的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块佩饰,可材质却非金非玉,更不是翡翠玛瑙之流,如果硬要说材质,更像是某种化石,某种生物化石。 贾玖立刻就想起了方才那个梦境来。 难道那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贾玖顿了顿,立刻前往清风涧,打算将事情禀告给道魁知道。无论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何,可手里的这块佩饰已经证明了贾玖的经历并非梦境,那么考核通过了拿到的确是银衣道子信物这个结果,也必须告知师长。 贾玖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因为心中有事,贾玖甚至无暇顾及其他,直到有人开口呼唤他。 地点还是那个地点,当初燕翩跹第一次参与考核他的竹林。 人物却多了两位,不止燕翩跹在。就连道魁和国师也在。 听见燕翩跹的招呼声,贾玖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等转头看见道魁和国师的时候,贾玖的脸上刻不仅仅是惊愕了,还有惭愧。 燕翩跹是何许人也,看见贾玖的神色的时候,早就明白了贾玖的担心。高声道:“彤云流。莫要在乎那些东西。你先过来!” 走进亭子,贾玖先向道魁请罪:“弟子不才,辜负了师叔的教导。” 道魁叹息一声。道:“彤云流,你知道千百年来,通过金衣道子、银衣道子考核的人有多少吗?” 贾玖低着头,红着脸。摇了摇头:“全部加起来,足有两百余人。” “那你可知道。这里面通过最高级别的考核的又有多少人吗?” 贾玖摇了摇头,道:“弟子不知。” 道魁答道:“不足十七人。而且,从来没有人在第一次参加考核就进入最高级别,更不要说在最高级别的考核中一次通过。彤云流。你为何还要惭愧?” “啊!” 贾玖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已经红透了。如果之前他的脸庞羞红是因为惭愧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是因为得到了道魁的肯定而激动。 虽然说他乃是道魁教养大的。可道魁还真的很少如此正面地肯定他。 贾玖道:“那么,请问这个道子考核之事……” 道魁道:“如今。这已经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事情了。千百年来,自道子考核制度展开之后,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道令已经回中清山复命,具体结果如何,就要看中清山那边的决定了。” 贾玖道;“也就是说,也许未来弟子需要再考一次?” 道魁道:“不知。这要看两位府尊的安排。当然,你也有可能前往中清山进修。” “诶?” 贾玖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听见道魁道:“好了,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贾玖不敢说什么,只好站了起来,回他自己的小院子去了。 他那个小院子依旧十分干净,依旧有道童日日打扫,可这一次,他的客人显然要比过去少了许多。至少,颜冽等银衣道子候补们在这样的时刻是不会过来打扰他的。至于上面的银衣道子们,大多身领要务,更不会有这么多时间跑来贾玖这里了。 更不要说如今这个紧要关头。 因此,接下来的一个月,贾玖都过得十分清净,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事情可做,除了练功。 这一个月以来,贾玖每天要打一回太极,从八卦拳到太极拳再到形意太极,然后再练一会儿剑,剩下的时间,则用来抄写道经。 贾玖本来就是一个极耐得住性子的人,他的行为落在上面的师长和银衣道子候补们的眼里,是“果然如此。若非勤学苦练,彤云流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有如此修为?”等诸如此类的感慨。 可落到了下面的小弟子们的耳朵里,则各种猜测都有。 下面的道童、道仆,有的呆在玉清山上也不短了,虽然他们没有见识过正经的金衣道子考核,可这银衣道子考核和银衣道子候补考核的过程,还是有人知道的。 贾玖考核的过程和结果,在玉清山上,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罢了。而这几个人,道魁、国师、燕翩跹,都是嘴巴很紧的人。他们若是不想说,又有几个人能从他们的嘴里挖出来? 所以,别人想要知道贾玖考核的最后结果,也只有从其他的地方着手,寻找蛛丝马迹,然后拼凑出真相。 这个方法在别的时候其实还是蛮有用的。可问题是,贾玖考核的结果就连道令都拿不定主意、只能急急忙忙赶回中清山,加上道魁几人讳莫如深的模样,所以很多人都以为,贾玖这一次不但没有通过,还出了漏子。 到底出了什么篓子,下面的人谁都吃不准,当然,最先辈众人提出来却又被众人摒弃的说法就是:贾玖的修为本没有那么高,其实还是这个女孩子自己吹出来的。 众人会有这个想法一点都不奇怪。毕竟贾玖实在是太年轻了。 可这个说法有个致命的弱点。若是贾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是如何瞒得过上面的诸多师长的。无论是道魁还是国师等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也不会轻易被人糊弄了去。更不是那种肆意妄为、认为破坏规矩是一件小事的人。 所以,这个说法很快就被摒弃了,换了另外一种说法,那就是贾玖,彤云流在考核的时候受了意外的伤,有可能伤了根本,所以上面才讳莫如深。 这个说法比上面那个更有市场。因为道令急匆匆地赶回中清山就是明证。而道魁和国师的沉默。更是明证。 能够进玉清山修行的人,大多修为和品德都是一等一的,自然不会有幸灾乐祸的事情。也不会打着关心的名义跑去试探贾玖,大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与关注。 当然,背后偷偷地讨论也是少不了的。不过,这种讨论。自始至终都只在道门内部传递,外面的人竟然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过了大约一个半月。连贾赦都忍不住派了儿子来打听的时候,中清山上终于传出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一个月后,贾玖将入中清山太上府修行。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最先跳起来的,还不是玉清山上的人,而是贾赦。 中清山和玉清山不同。上了玉清山还可以回家小住。跟贾玖这样,因为是女子的身份。哪怕是长年在家里住着,有事儿的时候再去山上,也没有人说什么。 可中清山上不同。谁都知道,上了中清山,没有修行有成,没有得到师长的允许,贾玖是一步都不可能踏入红尘,更不要说回家了。 如果贾赦还有别的女儿,那也就算了。可问题是,贾赦只有贾玖这么一个亲闺女,就连亲孙女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呢。 再度看到女儿的时候,贾赦就忍不住了:“丫头,就没有办法了吗?我们不去成不成?” 贾玖叹了口气,道:“父亲,这已经不是去或者不去的问题了。”见贾赦不明白,贾玖便细细说了这次考核的问题,然后道:“父亲,金衣道子对道门意义非凡,可女儿偏偏拿到了银衣道子的信物。女儿上中清山乃是太上府两位府尊的意思。不是女儿能推脱得了的。而且,而且女儿也不甘心,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样,一辈子被困在内宅,为了一个可能自己根本就不认得的男人,将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贾赦闷闷地道:“怎么说来,你是非去不可了?” 贾玖点了点头。 贾赦道:“你就不管老太太,不管你的老父亲啦?” 贾玖垂了头,良久才道:“女儿不孝。” 贾赦怒道:“你混蛋!”一挥衣袖,贾赦便走了。 在他身后,贾玖默默地跪了下去,对着贾赦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贾赦冲进自己的书房,将伺候的人都撵了,方才任由自己泪如雨下。 骂女儿混蛋,其实真正混蛋的人,还不是他这个父亲?如果不是当初他不成材,如果不是当初他只知道混日子,女儿又何必为了这个家而费尽脑子?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女儿有何必将一切都做到最好,好得到道门的认可,从而为家里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真正混蛋的人是自己。 其实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如果自己立得起来,女儿大可以跟别人家的小孩子一样,娇憨而天真,不需要步步为营,更不需要拼了命地苛求自己。 想到自己几乎是亲手把女儿送到了道门,贾赦可以说是悔不当初。 他宁可闺女不要这么能干,至少还能一家团圆。 贾赦的情况引起了商氏的注意,在商氏的提点下,贾琏去找了张家,请到了自己的大舅舅。 张家老太爷早几年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张家的老太太也在丈夫去世的同一天,跟着无疾而终。张家的几位老爷就乘着丁忧的机会,告老的告老,辞官的辞官。可以说,张家老太爷一去世,张家子弟立刻都离开了官场,为老太爷守孝去了。 在王夫人、王熙凤这样的人看来,张家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愚蠢的,可在别人看来,张家这样的行为才是正确的。一个亲人故去都不知道伤痛的人家,一个骨rou至亲离世都不知道悲伤只知道终日游戏宴请的人家,这样的人家,不但冷酷无情,还不可交。 因为这样的人家不会把你放在心里,说不定你遇到困难了,这样的人不但不会拉你一把,还会落井下石。 在过去很多事情上,张家其实早就看透了贾家,所以才会远着贾家。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贾政王夫人住在荣国府正堂荣禧堂的时候,张家趁机跟贾家渐渐疏远了的原因。 因为那个时候,张家就已经知道了,贾家不可交。 可以说,如果不是贾玖奋起了一把,如果不是贾玖告了御状,如果不是贾赦贾政兄弟分家已成定局,张家是绝对不会允许贾家黏上来的。 张家也很清楚,在过去很多年里面,贾玖才是贾家的主心骨,因此,贾赦会如此表现,张家人一点都不意外。 张家大老爷再度看到贾赦的时候,就是贾赦红着一双眼睛,跟只兔子一样,蹲在书房门口,眼巴巴地往外张望的时候。 贾赦看到大舅兄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大哥,我闺女走了没有?” 张家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这么挂念女儿,为何不乘着女儿还在家里,好好开心地过两天团圆日子?等你女儿上了中清山,你就是想见也见不到了。” 贾赦一听,眼泪又下来了:“大哥,你有什么办法不让我闺女上中清山吗?” 回答他的,则是一声叹息:“妹夫,都说你是个糊涂的,我原以为你不是。如今我方才知道你是真糊涂。你可想过,你闺女在家又能够做什么呢?你看看京里,谁家的孩子配得上他?等你老去,等琏儿也老了,让他无儿无女看着别人一家团圆甚至还看侄儿侄媳妇的脸色?” 贾赦立刻就蔫了。 张家大老爷语重心长地道:“乘着这个机会,好好跟女儿开开心心地过两天罢。你闺女,从来就不是闺阁里面的女娃儿。他是天上的鹏,海中的鲲,把他关在内宅,他才可怜!过去的这些年,他的日子,我看了都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