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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碎光阴

    一夜细雨洗秋,天似乎比往日更高出了几丈,远远的,只见深青的穹底上沉着几只细黑的雁影,仿佛是深而透彻的湛蓝海底上的几粒细幼的石砾,缓缓动着,只看得人一时恍惚起来,到底是海上的潮头荡了来还是天上的秋雁要飞走。

    覃楠兮斜斜依在窗畔的塌上,探出细瘦的手,遥遥的触摸着天边自由的雁,沉郁苍白的脸上,两朵许久不见的笑靥浅浅浮出。到底是定了心,连周身的秋气竟也不再只剩肃杀了。

    “小姐,窗口风大,仔细病又沉了!”雪蕊将一件月色云锦的斗篷披在覃楠兮肩上,低声劝到。她已比先前安静沉稳了许多。她必然是覃楠兮陪嫁的丫头,眼见覃楠兮婚期在即,雪蕊也无师自通的学起谨慎处事来。

    “你看,雁归去了!到底是要归去的,留恋不舍反倒刻意了。”覃楠兮不回身,依旧凝着天际自由的雁影,语气是难得的欣然。

    顺着覃楠兮的手指,雪蕊只匆匆瞟了一眼清亮的天际,便收回目光,迟疑道:“小姐,方才长平王侧妃又送了些衣衫首饰,还,还派来一个王府的嬷嬷,说是,说是那老嬷嬷原是服侍王妃药膳的,小姐这些日子总病着,身子要好好调养才行。”

    “嫂嫂怎么说?”

    “首饰衣衫少夫人倒也没说什么就替小姐收下了,至于那嬷嬷,少夫人说她毕竟不熟悉府里的规矩,命她先去后面熟悉了,再到小姐房里伺候。”雪蕊唇齿间流露着几许不忿,自指婚以来,司徒琳琅隔三差五便找借口送礼送物,可她派来的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气势派头,仿佛堂堂覃府千金嫁给她哥哥反倒是高攀了。

    覃楠兮只点点头虚应着,并不关心。

    雪蕊安静的站了一会儿,便退了两步,转身抱起案上一个锦盒,轻手轻脚的退向门边。

    “盒里是什么?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覃楠兮心绪似乎十分明朗,一面说,一面三两步赶上来,作势要夺雪蕊手中抱紧的锦盒。她又同先前一般和雪蕊笑闹起来。

    “是,是,也不是什么,不过是小姐平日不用的一些小玩意罢了。”雪蕊眼神闪烁,手里的锦盒下意识的向后藏了藏。

    “你这丫头,藏了我的东西不说,还要偷偷运了出去不成!拿来我瞧瞧。”话音未落,覃楠兮劈手夺下雪蕊手中的锦盒。

    锦盒上华丽的金银丝绣随着覃楠兮手势的起落,只闪了一闪,盒子便打开来,里面七零八落的碎光阴,暴露在她的眼前。

    一个打磨的光滑可爱的梨木小陀螺,一架褪了色的小蝴蝶纸鸢,一个精巧的琉璃小风灯,一串儿夜明珠的手串,一副穿着裙袄梳着双髻的少女摸样的皮影人偶…….还有一个细瓷长颈的小瓶子安静的偎在盒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仿佛被遗忘的心愿,委屈而胆怯。

    十年的光阴,积聚在狭小得锦盒里,四面皆壁,毫无出路。

    当年,覃楠兮自幽州被送回到长安,一路上所经历的凶险艰难和那时她唯一熟悉和依恋的养母云贞的猝然自尽,令当时年幼的她惊惧惶恐,夜夜噩梦。

    机缘巧合,司徒翀是那时的覃楠兮记得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年长她三岁的他,自幼宽和善良,只因不忍她夜夜噩梦,就想尽办法自民间淘来各式各样有趣热闹的游戏和小物什陪她玩耍,哄她开心。慢慢竟真将她自夜夜噩梦的困境中拯救出来。两人因此十分要好。即便后来覃府和靖国公府明暗中都有不合,可司徒翀依旧仗着国公夫人对他的宠溺仍与覃楠兮要好。覃楠兮又十分得覃子安纵容,因此两府虽不合,却从未影响了司徒翀和覃楠兮私下得情谊。

    “做什么把这些收起来?”覃楠兮小心的捡起小白瓷瓶,理了理瓶颈上色泽还簇新的璎珞,仿佛是理顺了十年的情谊。

    看着薄透的瓶腹上隐约透出的一抹绯红。举起捏过小瓶的手指,深深嗅了嗅萦绕着的蔷薇沁心的香气。

    “这蔷薇露我还没来得及饮,你这是要拿去哪里?”覃楠兮略微感伤。

    “小姐,我,我是怕,怕你看见翀少爷往日送的这些小东西会,会难过。”

    “那你打算把它们怎么处理?”

    “我,我是想,扔了也可惜,不如,就送回去给翀少爷吧。”雪蕊低垂着眼目,不敢看覃楠兮。

    “都是些不打紧的东西,这么些年了,他许是早就忘了。你又何必巴巴得送回去。”

    “小姐,翀少爷他一直病着,听说是人瘦了一圈儿那。小姐和他从小相熟,他怎么会就忘了?”雪蕊新学的谨慎到底是欠些功力,只一时没听不出覃楠兮曲折的心思,便眼圈一红,只顾替司徒翀不平起来。

    覃楠兮闭了闭眼睛,赶走了脑海里那个骄帘缝隙里哀伤瘦弱的湖蓝色身影,淡淡道:“你这样贸然送一盒半旧的玩意儿去,反倒惹他生气难过,又何必?”说罢,便抬手盖上锦盒,悄然将目光避开了盒盖上的金银流光。

    “那,那这些东西…….若是王府的那个嬷嬷见了问起,怕,怕…..”雪蕊斟酌了半天,到底没找到个合适的词。

    “不怕,就这样放着,不过是些小玩意,她若问就照实答。”转身踱到窗前,覃楠兮直直望向窗外。

    西窗外,经了一夏繁华的梧桐,叶脉里鲜活的汁液已干涸得彻底而绝决,剩下零落的几页像是被抽干心魂的尸身般死不瞑目的挂在青黄粗糙的枝桠上,脆黄枯朽,如记忆般不堪碰触。

    “小姐,还有这刀,这刀到底是个凶器,放在闺房也未必合适,那嬷嬷若问起……”雪蕊指了指桌上兀自横躺着的“冰魄”。若一切照实说,儿时的馈赠尚还能搪塞,可这刀却是司徒逸近日所赠,私相授受,于礼不合。这些日子以来,不利于覃楠兮声名的事,雪蕊都上了一百二十个心。

    “你忘了吗?这刀是司徒逸的。既然送还给他,他不要,你就当是我们捡得吧。”覃楠兮厌恶的瞟了一眼桌上的腰刀,讽道,略顿了顿,又恨恨的交代:“柜里那条酒污了的衣裙立刻就拿出去,横竖不会再穿了,不必放着碍眼。”

    雪蕊诺诺应着,深知碍眼的并非酒污而是裙上那幅墨荷红鲤,匆忙从柜中取出衣裙,跨出门去。

    “少爷!”门外雪蕊讶怪的声音,将覃楠兮自满腔的愤怒中唤回。

    她并不奇怪哥哥会这个时辰来看她,自昨日和嫂嫂上香回来,她就在等,等哥哥来,告知她种种原委,解开她心底的疑团,以及和她道别。

    斗篷下藏着的手因兴奋和暗喜微微颤抖,覃楠兮转向门口,迎着进门而来的覃楠甫轻盈一拜,唤了声:“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