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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局中

    经了酒肆里的一场惊惧,听了一路司徒逸和柳七说了许多谜一般的大事,又加之前夜根本未合眼,覃楠兮只觉周身酸乏,疲惫至极。闭着眼苦挨到马车缓缓停下,便冷着脸,抬手扶住车壁,侧身避开了司徒逸伸到面前来掺扶的手臂,自顾自的下了车。

    司徒逸空悬着手,脸上闪过一丝无奈,随即收了手,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小飞。小飞忙上前去搀住覃楠兮,顺着她一径儿往西厢去。

    见她面色不虞,小飞也不敢招惹,只得笨手笨脚的服侍她到塌上,转身去沏了杯滚热的水递到她面前。

    覃楠兮勉强抿了一口便递回她手中,侧耳凝神听了片刻门口窸窣的脚步声,便低声道:“就说我已歇下了,任谁来看望都不见。”说罢,她便和衣躺下,转过身背着小飞,阖眼假寐起来。

    小飞从未见过她这样冷着脸不理人,只握着水杯,半张着嘴楞了片刻,听她气息渐稳,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也只好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身后,沉重的木门吱呀作响,紧跟着是一阵低低的人语声,之后便静了下来。

    小飞和放心不下跟了来的司徒逸都走了,覃楠兮这才懈下僵硬的肩背,软软的转身过来,直盯着帐顶梳理起自己混乱的思绪。

    自端午长平王府的百花宴以来的诸事开始一桩桩一件件的浮在眼前,还有些原本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竟然也渐渐彼此串联起来。

    韶平元年四月,司徒逸上书倡议北伐,登基不过三月余的皇帝立刻核准他的奏议,举国备战,次月,父亲覃子安受封太子太傅。

    韶平三年七月,司徒逸大败北狄,迫使狄王和亲纳贡,北疆连年战火终于熄灭,司徒逸因军功封振远大将军,隔月,父亲覃子安受命主持撰修史典。

    韶平五年中秋,承乾殿大案突发,司徒鲲为萧国舅力荐,最终受命主审大案,哥哥覃楠甫协查,其后许多前朝归降老臣牵涉案中,长安名门高宦的第次悄然生变。同年,皇三子昌宁郡王去江南道节度使,领朔方节度使,司徒鲲领左神策护军中尉,而当年十一月中,哥哥覃楠甫便被擢升为中书舍人。

    原来,司徒逸和父亲从来被皇帝视作一支,一支可以用来制衡风头无两的萧国舅府的力量。即便他们师生之间因理念不合而有些嫌隙,可说到底,两人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冲突。

    因此,她覃楠兮才会在整个长安的哗然和震惊之中被指给司徒逸而不是萧贵妃的亲外甥司徒翀。这不过是皇帝不愿将父亲覃子安与靖国公府联系而已。靖国公府虽是本朝新贵,可国公夫人却是萧家嫡女,是贵妃的亲jiejie,萧家百年望族,于官场民间都有着不可小觑的号召力。皇帝防微杜渐,意在削弱日渐势起的內戚实力,又不能行的太过分明,便在司徒逸的姓氏上做文章。横竖司徒逸与国公府不合是台面下的事,他终究是老国公司徒璟的长子,她嫁给他,明面上仍是嫁进了司徒国公府。

    这些事虽不能摆在桌面上说,可只要留心,自然能猜出其中的机巧。父亲覃子安侍奉两朝帝王,宦海浮沉近三十年,他自然猜的到圣意。况且,父亲也不是个抱持私怨的人,那么为何父亲会对自己任性逃婚之举默然允诺?若只为了她小小的婚姻幸福着想,父亲又为什么要力劝自己放弃寻找苏旭?

    至于司徒逸,他从未讳言他已参透圣心,那他扬言坚持要娶覃府的小姐,到底是如他自己所说为回护恩师还是只是顺圣意而为?或者是兼而有之?

    还有那个半路杀出来的李叁,他几次想要置司徒逸死命,到底是因为李家和司徒家的私怨?还是他的主子乌达和司徒逸之间的国仇?柳七曾说只要诱到李叁,便好在昌宁郡王处交代,他们要交代的是什么?李叁是光烈伯李炽的幼子,而光烈伯曾长年驻守江南道,听闻李家在江淮一带的势力不小,因而那李叁定当与任了数年江南道节度使的昌宁郡王十分相熟才对。因此,朔方军情异动应当是子虚乌有。只是六百里火漆军报不是随便能做的出假的,除非朝堂枢密之位上有李叁的内应。这次因司徒逸的警觉算是躲过了,若还有下次,若司徒逸真的出事,那么父亲,还有哥哥…….

    覃楠兮越想越觉的惊恐,不觉翻身坐起,身下木塌随之发出一阵窸窣的轻响,惊醒了外间歇着的小飞,她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西厢守在外面。

    “苏小姐,你醒啦!”小飞揉着惺忪的睡眼,殷勤的凑过来打量她的脸色。

    覃楠兮直着身子坐在塌上,神思依旧在飞转着,忽然见小飞的脸乍乍的横在眼前,不由惊的双肩一跳,两手本能的抚住了心口。

    小飞反被她惊的向后仰了仰脸,不住的拍着心口埋怨起来:“啊哟,你两只眼睛明明睁的铜铃样大,怎么还没醒过来?你这是着了什么魔?今天人家将军也不是有意害你受伤,你竟然当众让他堂堂的大将军下不了台!”话音未落,她却又大咧咧的探手过来抚在覃楠兮额上试探。

    覃楠兮被她一闹,也断了神思,只偏过头避开她的手,低声道:“我只是有些累而已。”

    她自然不会对起自己的心思,这么复杂的局面,她这样一粒小小的棋子,即便是猜透了其中的几步,又能如何?她是很累,身心疲惫。虽然她从七岁时便知道,身为覃子安之女,她不能再像翠微山下时的楠兮一样的满心纯简。即便没有嫂嫂的提示,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命中必然负荷着与身份地位以及自己所享受过的一切富贵荣华所相衬的责任,可是,她一直在回避,甚至异想天开的想要逃离……..直到今日,才发现,甚至连她的逃离都恐怕是局中的一部分…….然而,若父亲,司徒逸,哥哥,萧家和司徒家的一众人,甚至几个显赫的宗室王爷都是局中的棋子,那么谁是布局的人?皇帝?可司徒逸说他已病势沉重,连太子都被软禁内苑,这岂不是连布局的人都被扯入了局中?到头来,谁又能全身事外?是啊,司徒逸不是也感叹,再不能全身事外了?一念到此,覃楠兮只觉眼前是一道无底深渊,而自己正在满满滑下去…….

    塌畔的小飞却只见她锁着眉头默然不语,自然无从不知道她心底这些悲哀无奈,只忙着凑上前道“将军他定不是故意的!你就不要同他计较了。”

    覃楠兮望着眼前自由自在的小飞,心底忽然生出许多悠远的羡慕来,连应她的话语声也飘渺了起来:“我哪里同他计较了。说到底,他也是可怜,我们不过都是局中人罢了。”

    “什么局不局的?你们?”小飞愕了片刻,满脸堆起了笑将心思只放在了她在意的地方:“你自己也说‘你们’!你不义气!你分明说过咱俩是朋友,可你偏不坦诚相待!你同将军明明早就相熟,他连你的闺名都随口叫出,还说什么原见过几次。”

    “闺名?”

    “可不是?九只是你的排行吧?你名叫苏楠兮是不是?楠兮,这名字是挺好听!早上将军叫的尤其好听。”的一脸得意,仿佛手里攥住了覃楠兮的什么把柄。

    覃楠兮稳了稳心神,迎着小飞笑道:“什么都逃不过你小飞爷的眼睛!我在家排行第九,父母也常叫我九儿,因此也没特意和你说起这事。不过,女孩儿闺名毕竟不能宣扬,咱们两个私下叫叫无妨,你若将这事传扬出去,我可不依的。”她一面软软威胁,一面紧盯着小飞,看她点头应下替她保密,神色中也似乎并未起疑,才又接到:“家父和司徒家原是有些交情的,因而我们幼时认得彼此,他知道我的名字也不奇怪。”

    “你们竟然是竹马交!你竟然说不认得他!他可是大名鼎鼎的踏雁将军!”小飞听罢,讶异的直摇头。

    “正是因为他平步青云,成了大名鼎鼎的大将军,而我家道渐衰,因而才不好攀认的。”覃楠兮见小飞丝毫不疑,心里带着一丝愧疚,顺着她的话扯了个谎。因为生怕再被追问下去自己会漏出马脚,忙岔话儿道:“柳先生原说午后动身去天风岭的,可已动身?”

    小飞心思不深,对覃楠兮又十分信任,被她这样一牵,也便撂下了闺名一事,回头瞟了眼窗外,笑嘻嘻的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那个鬼先生自然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