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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异

    晨曦,自阿米里山厚重的身躯之下晕了上来。飘荡了彻夜的雾岚,已不胜疲累,微风一吹,便坠在叶尖草根上,化成一片绫纱样的白霜。

    车边的覃楠兮紧了紧身上的薄披风,浅笑望向面前来道别的阿素夫。今日,她难得的略施脂粉,然而病中的憔悴疲惫,依旧掩饰不住。

    阿素夫仔细观望了她半晌,半忧半恼的交代:“你身子本就虚弱,又偏要带病上路。切记,路上每日早晚,就着温热的汤水,服食这盒中的药丸一粒。等回到长安,再将那七副药煎了,按日吃尽,这病才不会落根!”

    说着,就将几包精心包裹的药仔细的放到她身后的车中,转身又将一盒炮制妥当的密丸郑重的放到她手心。

    覃楠兮紧捏着木盒,嚼着泪盈盈拜下。阿素夫为人单纯真挚,两人相处虽不算长久,可她满心的不舍却浓烈异常。

    望着她单薄的身影,阿素夫努力劝道:“不要这样!你们中原人不是说,天涯若比邻?就算我们不能都在长安,可我们还是好朋友!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一定会为我高兴的!”

    覃楠兮起身,体谅着他的心意,莞尔甜笑,静等他刻意说来,以化解离愁的好消息。

    阿素夫满眼闪光,开怀道:“我的艾米拉找到了!柳先生写了信,把我的艾米拉要了回来!将军说,等他的眼睛好了,就送我和艾米拉回乡!”

    覃楠兮听罢也觉开心,替他欢喜不已:“恭喜你!你们夫妻终于团圆了!十年期盼,一朝得偿!真是太好了!”

    阿素夫喜道:“啊哈,是呀!我盼了十年!终于能够见到我的艾米拉了!只是可惜,这一次她和你错过了!”

    覃楠兮随他喜过,也难免有些伤感。阿素夫夫妇情深不渝,她曾以为自己有缘得识那位美丽而幸运得艾米拉夫人。可惜,她却要先行离开了。从此,她回她的长安,阿素夫带着爱妻回到遥远的故土,今生恐怕无缘再见了!想到此处,不觉带着遗憾道:“可惜楠兮无缘见到夫人了!只祝愿先生和夫人执手白首,再不分离。”

    阿素夫绿眼一瞪,郑重道:“怎么会无缘?你们一定会见到的,等我的艾米拉回来,我一定带她来找你!我阿素夫说到做到!”

    覃楠兮深知阿素夫执拗认真的性情,只点头虚应,心中却为飘渺的未来倍感酸楚。

    阿素夫说起夫人满怀欣喜,侃侃又道:“我还要带我的艾米拉好好谢谢将军和柳先生!柳先生太了不起了,他是我们夫妇的大恩人,我的艾米拉带信告诉我,说柳先生请昌义……”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我不过是听将军之命行事罢了。”柳七的声音远远飘来,急忙忙的打断了阿素夫。

    覃楠兮回头,见柳七从司徒逸房中出来,向车边走来。他应当是去告诉他,她要离开了……可是,柳七的身后的门窗,始终空空洞洞。

    他是真决然到连一丝留恋都没有了,覃楠兮抑住鼻眼的酸涩,悄然转回头,心也跟着坠入无底的空洞中去。

    “我送你走!”柳七的声音轻柔小心的仿佛担心她会应声而化。

    拜别了阿素夫,覃楠兮起身,踏上车辕的那一刻,眸光仍不自主的恋向那扇门窗。顷刻之间,泪便蕴满通红而疲惫的眼眶,闪烁的泪光之后,恍惚有一道天青的光影一闪而过……

    从此陌路,各自安好!一念及此,最后一点泪,啪嗒一声坠落,洇在枯朽的木柄上,转瞬就渗入了粗糙的木纹肌理中,连踪影都寻不出。恍若欲念,只一瞬,便已钻入心底,暗自成魔。

    车身摇摇晃晃,急匆匆的将静谧安恬的山坳抛在了滚滚烟尘之后。起伏延绵的阿米里山,就这样躲进了记忆的深处,如一只庞大而危险的巨灵,酣睡在她心口最柔弱处,随时会在梦中呢哝蠕动,搅的她心神不安。

    一路的颠簸,终究是连心底最后的一丝希翼都摇荡无迹。覃楠兮心魂俱碎,疲累不堪,轻依在车壁上,不愿睁眼,任由柳七轻手轻脚的将一条细绒毯掩在身上,也无心力客气道谢。

    渐渐,车外的秋虫哀鸣为喧嚣所替。微微挪了挪僵直的脊背,覃楠兮隐约听到柳七似乎在对人低语,其中,有个名字清清楚楚的落在她的耳中:“允儿”

    “允儿”覃楠兮一惊,心思霎时清明。司徒逸曾说昌义公主为国cao劳一生,他不愿在扰她暮年清修,因而他要用李叁和梅娘的女儿允儿,去换回阿素夫的妻子艾米拉。

    可是,清早道别时,阿素夫却明明白白的说,是柳七写信求助于昌义…...那被柳七打断的后文,自然应该是“昌义公主”。柳七为何要违背司徒逸的命令?他将允儿留在手中又要做什么?他理应不该与昌义公主相识,何以能写信求助于她?且司徒逸明明藏身阿米里山中,而他的知己幕僚柳七,难道会公然以他的名义写信请求昌义公主相助?这无论如何都推说不通……

    想到此处,覃楠兮不由睁开眼睛,却见柳七正专注的看着自己,猛然四目相对,柳七措手不及,匆忙转头避开。

    微定心神,覃楠兮轻道:“多谢先生一路殷情相护,只是先生事务繁忙,楠兮不敢劳烦先生远送。不知眼下是到了哪里?”

    柳七摇头轻道:“小姐客气,柳七出山也是有些事务需处理,只是顺道相送而已,尚未出云泽地界,着,他心不在焉的微微挑起车帘凝向车外,似乎在焦急的等待什么。

    覃楠兮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细细凝着柳七月光般清冷的侧影,道:“先生这几次到山中都未见阿萝随行,楠兮这就要离开了,很是遗憾不能和阿萝道别呢!”

    柳七微笑道:“阿萝在云泽城里,帮我处理些事务,未能来送行,还请小姐宽谅。”

    覃楠兮道:“楠兮离开的仓促无备,阿萝姑娘自然无法预先知晓,楠兮只是遗憾未能和她道别。”

    柳七双眼不住瞟向车外,唇角的笑意略显敷衍:“小姐的心意我定代为转达。”

    覃楠兮眼波一闪,笑道:“楠兮有个不情之请。”

    柳七疑惑回头:“什么?”

    覃楠兮笑意清浅道:“楠兮想在云泽停留一日,向阿萝姑娘还有府中的宋mama道别,不知先生可允得?”她温软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试探的意思。

    柳七浅浅一叹,随即会意,索性点透道:“小姐这是疑心我那影子一般的阿萝何以此次不随行?”

    覃楠兮抿唇不语,柳七非同一般,他是司徒逸最信任的朋友,在戍北军中有不寻常的力量,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池。

    柳七怅怅一叹,苦笑道:“小姐虽然人回了长安,可还是把心留在了那山屋里呢!”

    覃楠兮深浓的眉睫微颤,不惧不愧的凝着他。她不仅仅是在担心山屋中困病交加的司徒逸,还有长安的父亲和哥哥。依柳七昨日所言,长平亲王是有心借势诛乱的,那么父亲不可能置身事外,哥哥更是早已泥足深陷。而戍北军则是能左右势态的重要力量,因此,戍北军中绝不能存在有异图之人。

    “实不相瞒,阿萝是在城中替我们打点生意呢!我一个人实在分身不暇,好在阿萝心思灵巧,又善理家,盘算银钱出入这样的事于她而言也是擅长了。”柳七淡淡说起。

    私贩湖盐生铁都是极冒险的死罪,可若不以此道,他如何聚敛财富以资成事?好在司徒逸被囚,断了秘营粮饷,他正好借此扩大了这项自己已经营了数年的生意,却不使司徒逸起疑。

    覃楠兮疑惑道:“生意?先生是指?”

    “自然是私贩盐铁,否则,牧云和我要如何养活秘营的那几千兵士?”柳七坦然的凝着覃楠兮。他深知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法,既然连司徒逸都瞒的过去,覃楠兮那点儿直觉的异常,自然更好搪塞。

    覃楠兮迎着他满目的坦然,心生愧意,移开目光,低低道:“先生辛苦!”

    柳七微扬唇角,刚想开口,就听车外传来“嗖~嗖~”两声锐响,夹杂着啸声从远处迫来,紧接着,车身猛晃,人声四下骤起。

    覃楠兮应声回头,余光只见,一条月白的臂膀向自己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