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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了缘

    元平元年五月初二,覃子安卒。

    当日,元平帝自骊山行宫移驾回京,并下诏罢朝五日,命两京九品以上官员悉数临吊。五月初九,殓礼既成,圣驾亲临覃府,扶棺哭祭,随行文武官员无不感恸。

    次日,皇帝颁旨,覃子安谥文贞,追赠平国公,并赐羽葆、鼓吹。陪葬先帝陵。

    这道恩旨一下,天下文士欣慰,深感皇帝隆恩。覃子安的一班门生,无不感激涕零,对新皇从此更是忠诚有加。

    覃子安,这个名满天下的一代鸿儒,士人领袖,百官之首,两代贵宦,四朝元老,他毁誉参半的一生,就这样在热闹庄严的葬仪中如烟散去。

    人流穿梭的覃府,终于在百日后,渐渐恢复了梧桐深处的静默。

    浓夏的书阁,因有湖畔的弱风,尚略有阴凉。

    覃楠兮一身重孝,跪坐阁中,细心整理着父亲的遗稿。多年来,父亲的书稿,一直由她誊抄编录,整理保存。此时低头,握着毫笔的手指云行笺上,却不由微微颤抖,落目所见,那一个个墨字又渐渐模糊,她唇底不由默起父亲多年前的话:

    “为上位者,不能只听凭天然,随任己心。天下事,有太多需殚精竭虑。君子所为,有些时候,甚至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担荷天下,护佑黎民。因而,君子淑女,这最天然真挚之情之心,有时候,也不得不隐在利于天下的贤德之后……”

    一旁的司徒逸听闻,不觉心底一阵绞痛。恩师、岳父覃子安临终之时,对他执手托付的事,当日他已郑重的叩头允诺。然而,未来他能否做到将那“最天然真挚之情之心,隐在利于天下的贤德之后”他却不得而知。可男儿诺重千金,何况是恩师岳父的临终托付,漫漫前路中,他亦唯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以报答深恩了。

    咽下自己猛然翻涌起的心绪,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揽住覃楠兮的肩头,轻轻拭去她满面的潸潸泪痕,低声宽慰她:“楠兮,节哀吧。爹爹他老人家一生旷达从容,心怀天下,任其所当任,从未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心上。若说爹心底还有苦楚,便唯有对你的牵念。他老人家有灵,知道你还如此伤怀,反更不能安心了。”

    覃楠兮听罢,再忍不住,吧嗒一声丢下手中的笔,返身扑在司徒逸怀里,哀哀痛哭起来。将近百日,她从没有一日泪干过。她何尝不知道,父亲因她幼年时的离散而愧疚了整整一生。

    司徒逸轻抚着她的肩背,正不知如何安慰劝解,就见书阁门口,一个孝衣仆从闪身出来,哀声回禀,说是皇帝又有恩赐即将到府。

    覃楠兮极力克制住悲伤,起身擦去泪痕,随司徒逸一起前去谢恩。

    二门上,重孝在身的兄嫂已侯在一旁。覃楠甫本就文弱,兼内外cao劳了百日,又是满心哀伤,整个人已瘦脱了形。此时,蜡黄着脸儿,僵立在浓夏的日头下,仿佛随时会被浓烈的日头晒化一样。

    他身边的萧落梅,苍白的小脸上,两道泪痕仍十分新鲜。她也清瘦了许多。单薄的身骨,罩在素白的孝衣中,活似个纸片剪成的人样儿。她定定伴在丈夫身边,时不时望着他蜡黄的脸色,满眼的关切心疼。夫妇同心,这样的大事,她担着公爹辞世的伤感,又兼着一份对夫君的体贴和心疼,其实更是劳心伤怀。

    来宣恩旨的仍旧是元平帝身边的内监首领张公公,张忠。

    毕竟覃府如今炙手可热,眼前跪着的又是定国公司徒逸、文安侯覃楠甫。纵再有脸面,张忠亦不敢在两人面前充大。

    宣了旨,待众人将将叩首谢恩毕,张忠便忙俯身,扶两人起身。身后一众家小亦一一起身。

    “有劳张公公!”覃楠甫欠身向老内监,纵只是客套,他也是温文儒雅。覃楠甫就是如此,无论势起势伏,他始终波澜不惊,倒颇有其父宠辱不动的遗风。

    张忠见状,忙道:“大人客气,圣上惦记府上。杂家行前,圣上仍谆谆嘱咐,请两位大人节哀,务必要保重身体。”

    “谢圣上隆恩!”两人同时欠身又拜,同声谢恩。礼罢,见张忠没有转回的意思,覃楠甫只得抬手相请,将他请入堂中。

    那张忠躬身相谢,罢了微微滞足,回身指着众多御赐中的一盘道:“圣上关心府上,牵挂两位大人并两位夫人。今晨特意着御厨做了碧菱糕。这碧菱糕,清甜软糯,最是适合溽暑的。”说着,张忠转身,侧对着身后并立的萧落梅和覃楠兮,低眉恭敬道:“圣上嘱咐,请两位大人并两位夫人,务必保重身体!”

    张忠是个年老的内监,又是御前得意的人儿,原本不会如此糊涂,可他却将圣上随口的嘱咐,十分郑重的说了两遍。

    司徒逸和覃楠兮不明就里,只觉有些意外。

    覃楠甫童身淡然,微染哀伤的眉梢唇角看不出一丝情绪。

    萧落梅身后的吴嬷嬷却听的面色忽变,不由偷觑向不远处的覃楠甫,低头去扶萧落梅起身的双手,经不住微微战抖。

    萧落梅却十分淡漠,羽睫深垂,面色平静,起身周周到到的回道:“臣妾谢主隆恩。”

    张忠深深望了她一眼,随即转身,由覃楠甫和司徒逸相陪,入了内堂。

    一众人逶迤远去,只有萧落梅缓下步伐,转向后堂。张忠是宫中奉赏的内监,既然没有急着走,必是有话要同覃楠甫、司徒逸说。作为当家主母,她要吩咐厨下精心些。

    “小姐,这,这碧菱糕……圣上这是……”吴嬷嬷扶着萧落梅转向后堂,攀在她臂上的双仍在颤抖,话却不敢多说。旁人不知,她却清楚,这碧菱糕,是多年前萧落梅亲创的菱角点心,而那时候,元平帝还是长平郡王。

    “不过一道点心,御赐之物,悉心供奉就好。”萧落梅神色如常,脚下步履平稳,缓缓向后厨去。

    “小姐……这点心当初是小姐为,为圣上所创制,这事……”

    “嬷嬷”萧落梅收住脚步,打断她的话淡淡道“御赐之物,纵杯水粒粟,都是天大的恩典。这是覃家的荣光,是相公的荣幸。唯有谨言慎行,维护覃家声名荣耀,才是我应当应分的事。嬷嬷是我最贴身贴心的人,怎么连这个都糊涂了?”

    吴嬷嬷微微一怔,躬身赔礼“是,是奴婢糊涂了。”

    萧落梅双手扶住她,低道:“嬷嬷何须如此。嬷嬷的心意,我怎会不知?只是,这些年,别人不知道,嬷嬷你难道没看到?”萧落梅话说一半,一双星眸殷殷望向自己的老嬷嬷。她知道,有些话,不用她说明,老嬷嬷也能明白。

    她嫁入覃府前后六七年,其间覃楠甫的起伏浮沉亦有三四回。然而不论境遇如何,覃楠甫对她,却是一如既往的体贴疼爱。甚至连她至今无所出,覃楠甫都未苛加一词,更从未提过纳妾求子之类的事。

    这样的深情厚爱,她从起初的满心感激,已变成深深的敬重和爱慕。

    而那些多年前的恩怨眷恋,早已随风散净。就连她心底最后的一丝不甘不忿,也在司徒琳琅难产身死的那一夜,悄然散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她知道,身为长平王爷的他,不是不能在身死一线之际,回到妻子司徒琳琅的身边。只是,在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事。而那些事,重过任何女人的幸福和性命。

    一如当初,还是长平郡王的他,明知自己的父亲要将自己许给覃楠甫,也丝毫不去阻拦一般。在他心里,始终有件重过一切的大事,没有人能与它并论。

    是司徒琳琅临死时凄楚哀伤的眼神,和她似乎流不尽的鲜血,洗清了她心里最后的一丝留恋和不甘,也将他的凉薄和冷酷洗的通透而无可遁藏。

    自那一夜,她和他之间,就只剩君臣之分,再也不会有其他了。

    吴嬷嬷抬头,凝着萧落梅透亮清澈,平静无澜的眸底,点了点头。若真就此了缘,自然是再好不过,然而心底里,这老嬷嬷却隐约觉出几分不安甚至是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