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章:笛弄晚声,蝉鸣赠情【合两更】
时至黄昏,中土皇城。 余辉散漫,透过阔穹疏斜洒落,淡黄光晕在微风中飘绽。 此刻,元府后院,天翊静默而立在悠亭中。 他遥望着苍幕,目色悠远,远到比远来的风还要遥远。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值此之际,阿彪的慨叹声由远传来,人也随之移步到了亭中。 天翊没有侧首去看阿彪,视线依旧凝定在天幕。 “阿彪,我没有惆怅。” 沉寂之余,天翊缓缓说道。 “是吗?” 阿彪愣了愣,叹道:“晚日寒鸦一片愁,小府别院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闻言,天翊笑了笑。 笑着笑着,他那一头璀白的长发,也随风飘扬了起来。 见天翊默不作声,阿彪随手一挥,一坛花酒映现而出。 他仰饮了一口,目光顺势眺远。 “白大师,你说这天,还有那云,可作相互映照?” 饮罢,阿彪淡淡问道。 天翊顿了顿,侧目看向阿彪,道:“长空万里可为天?” 阿彪思衬片刻,继而轻点了点头。 天翊微微一笑,目光收归,接着再次凝定到金辉漫漫的天幕。 迟定半响,天翊深一呼吸,叹道:“长空万里,云无留迹。” “云无留痕?” 阿彪一怔,连带着欲提的酒坛也作滞停。 “白大师,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天的眷顾,云的留恋。” 沉寂之余,阿彪开口道。 天翊笑了笑,道:“是吗?” 阿彪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是。” 天翊道:“或许你所看到的,才更为真切吧!” 阿彪皱了皱眉,思绪翻覆。 好些时候,阿彪饮叹道:“归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寒辉。江山如画,望中烟霭历历。小楼别院外,一声横笛吹断。” 伴随着阿彪这话落定,元府之外,果有笛声响起。 那笛声,给人以水墨般的感触,淡远而苍劲地勾勒出一副寥廓壮丽的景象。 景象中,有清浅的沙流,有万里的云程,有天际群雁飞鸣起落的声情。 曲意爽朗,乐思开阔,给人以肃穆,却又不失生机之感。 听得这突来的笛声,天翊与阿彪皆若如常。 阿彪笑饮着花酒,说道:“这笛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天翊道:“可此时它却轻拂在我们的耳畔。” 阿彪道:“那是因为,这里有它所期之人。” 说着,阿彪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天翊,好似他口中的所期之人,指的便是天翊一般。 天翊神色如常,只微微笑了笑,道:“阿彪,你说天外的那一处偏缥缈之地,而今作何景象?” 阿彪道:“浩浩荡荡,阔野无垠。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 天翊道:“那人呢?” 阿彪道:“你想知道?” 天翊淡然一笑,没再做应。 见状,阿彪回之一笑。 接着,两人一道朝着天幕展目望去。 与此同时,中土皇城的一家客栈中,小笛迎窗而立。 他横了横手中长笛,转目看向坐于桌前的苏远。 “苏远先生,我们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小笛沉了沉眉,若有些疑惑道。 闻言,苏远笑了笑,接着起身而立。 他漫步到小笛身旁,目光看向窗外。 那里,映衬着一窗落日余霞,天光散漫,清风徐徐。 “小笛,你适才所吹凑的曲子,叫什么?” 沉寂片刻,苏远淡淡问道。 小笛愣了愣,道:“我也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 苏远点了点头,道:“那曲子可是卧月先生教授于你?” 小笛“恩”了一声。 苏远道:“小笛,你可想你家先生?” 小笛怔住,直愣愣地看着苏远,道:“苏远先生,你知道我家先生他在哪里?” 说着,小笛陷入沉思。 有那么一刻,他好似触及到了什么,连忙再道:“苏远先生,难道我家先生就在这中土皇城之中?” 苏远笑了笑,道:“城东有一府邸,闲暇之余,你可去那里看看。” 言罢,苏远转身欲离。 小笛见状,连连喝止道:“苏远先生,中土皇城这么大,城东的府邸多不胜数。” 苏远一顿,道:“那府邸的对面,有一铁器铺。” 话落,苏远再不作停,三两时息,其人已渡出了房间。 小笛愣在原地,口中喃喃道:“城东的府邸,对面有一铁器铺...” 说着,小笛连忙跑了出去。 ...... 夜幕降临,天以昏沉,色以黯淡。 此时,元府外,有一青年停伫而立。 青年不作他人,正是匆匆而至的小笛。 他先是回首看了看街对面的铁器铺,确认无疑后,这才走到元府的大门前。 还不待小笛落手敲应,元府的大门缓缓打开。 接着,行者的身影出现在了小笛的视线中。 行者看了看小笛,问道:“你是?” 小笛张了张口,可这才发现,自己竟是有些词穷。 他显得有些失措,道:“老先生,我...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行者一愣,道:“你找何人?” 小笛道:“找我家先生。” 行者道:“你家先生?” 小笛点头,道:“我家先生名叫卧月。” 闻言,行者皱了皱眉,道:“我们府上,没有叫卧月的人。” 小笛一脸失落,视线却是悄然朝着元府内望去。 行者笑了笑,接着便欲掩门而闭。 见状,小笛的神情趋于慌乱,在他的眼里,苏远是个守诺重信的人,他不相信,苏远的话会让他无功而返。 眼看着行者便要掩上大门,可就在这时,行者的手势突地一顿。 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小笛,道:“小兄弟,我家公子有请。” 说着,行者重新打开门来,接着引领着小笛朝着后院走去。 “恩?” 小笛的到来,自然逃不出千钰等人的瞩目。 众人本在院内闲悠歇息,突见行者引领着一青年而入,目光不由朝着小笛凝定过来。 被众人这般凝视着,小笛显得有些拘束。 他低了低头,紧了紧手中长笛,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有些仓促。 “叶儿jiejie,你看他的手中。” 千钰画笔一停,看向身旁的千叶说道。 千叶点了点头,道:“想来晚间的那一曲笛音应该便是出自他口了。” 千钰道:“叶儿jiejie,你说他为什么会来我们府上?” 千叶笑了笑,摇头道:“我不知道。” 闻言,若蓝插话道:“许是因为白大师相邀吧。” “叔叔吗?” 千钰怔了怔,接着不再多想,开始专心投入习画中。 不多时,小笛在行者的带领下来到了元府后院。 此时,天翊与阿彪依旧身处在亭中。 两人相对而坐着,跟前都置放着一坛花酒。 “公子,人我带来了。” 行者对着天翊示意了一眼,继而转身离去。 小笛四顾而视,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拘束。 盼视之余,小笛朝着天翊与阿彪看来。 阿彪笑了笑,道:“我只道笛弄晚声,却不知有故人来。” 说着,阿彪提起桌上的花酒畅饮了几口。 天翊淡淡一笑,对着小笛示意了一眼,让人入亭一叙。 小笛战战栗栗地来到亭中,他不认识眼前这两人,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深处,偏又缱着一抹逝已久远的熟悉。 见得小笛这般拘谨,天翊笑道:“小友,有什么事坐下说吧。” 小笛愣了愣,转而落座了下来。 “两位先生,我是来找我家先生的。” 落座后,小笛表明来意。 闻言,阿彪笑而不应,饮酒之余,视线却牢牢落定在天翊身上。 天翊笑了笑,感叹道:“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啊?” 听得天翊这话,小笛倏地便是站起身来。 他愣愣地看着天翊,满眼惊诧。 “先生,你认识我家先生?” 小笛颤巍巍地说道,整个人显得失措不已。 天翊道:“我不认识他,我只是听说过他。你家先生,可是叫卧月?” 小笛连连点头,若有些焦急道:“这位先生,我家先生现在何处?” 闻言,天翊缄默了下来。 他展了展目,看向不远处的那一座墓冢。 见状,小笛顺势而视。 当见得那一墓冢后,小笛整个人突地一颤。 他圆睁着两目,满眼不敢置信。 “卧月先生...” 下一刻,小笛的眼中,有悲伤涌动,继而绽出朵朵泪花。 天翊道:“小兄弟,那墓冢不是你家先生的。” “不是我家先生的?” 突听得这话,小笛恍地一怔。 他敛了敛眼中悲切,若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天翊与阿彪。 迟定片刻,小笛道:“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我家先生他人在何处吗?” 阿彪笑了笑,只是他这笑,笑地有些悲戚。 天翊道:“小兄弟,你家先生身在逍遥处,而我们,在逍遥之外。” 小笛一愣,神色显得茫然,他听不懂天翊之言。 即便如此,小笛还是开口道:“可你刚刚却能吟诵先生所作的词谣。” 天翊道:“只是一阙词谣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闻言,小笛满脸失望,没再开口。 他无法阻止别人怎样去看待卧月,只是对他而言,那一阙词谣,不仅仅只是一阙词谣,那还代表着,他与卧月朝夕相处的情义。 “两位先生,是小笛冒犯了。” 沉寂半响,小笛对着天翊与阿彪示意了一眼,接着转身欲离。 见状,阿彪喝道:“小笛兄弟。” 小笛一顿,转而看向阿彪。 阿彪道:“之前那一首笛曲可是你所吹奏?” 小笛点了点头,道:“那一首笛曲乃是卧月先生传授于我。” 阿彪道:“那曲子很美。” 小笛淡淡一笑,道:“我家先生喜笛,他的技艺,远超于我。” 阿彪颔了颔首,挥手间,只见有一根长笛落显在手。 下一刻,他自顾地饮了口酒,兴感而叹:“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天翊微微眉沉,接语道:“天幕卷轻霜,月波清霁,烟容明淡,都缘自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闻言,阿彪若有些无奈地笑了。 接着,他放下了提悬在手的花酒,长笛一横。 此时,初夜凉夕,风月无盛,阿彪吹笛作声,画映葱茏,断续声随断续风,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到幽峡。 笛音轻慢而舒缓,好似脚步之声,由近到远,缥缈而清晰,又如潺潺流水般绵绵不绝,似淳淳溪水般清脆欢快。 一曲笛声终了,阿彪垂缕饮酒,流响出深谷,居高声已远,非是藉悠风。 小笛出神在一旁,整个人都还沉浸在阿彪的笛音中。 他从未想过,在这世上,竟还能有人将笛曲演绎得这般美妙。 正当小笛愣神之际,阿彪开口道:“小笛兄弟,不知我所演奏的笛曲如何?” 小笛怔了怔,道:“很好。” 阿彪道:“较之你家卧月先生呢?” 小笛道:“我家先生演绎的更好。” 闻言,阿彪笑了,笑地意味深藏。 他看了看天翊,转而摆了摆手中长笛。 下一刻,阿彪看向小笛问道:“小笛,你觉得我这长笛如何?” 小笛转目看了看阿彪手中的长笛,一时间,只觉那笛身上传出阵阵清极的寒凉之气。 “先生许是仙修之人,所持之物,自是仙灵非凡。” 沉默半响,小笛这般回应道。 阿彪笑道:“此笛名为蝉鸣笛,它不是什么仙灵之物,就如我也不是什么仙修之人一样。” “蝉鸣笛?” 小笛愣了愣,他本不该过多关切,因为这些都与他无关。 可奈何的是,他自小便对笛事情有独钟,此时也不免有些好奇。 阿彪道:“一曲通灵管,两三有原声,四五指飞动,曲尽有蝉鸣。” 言罢,阿彪突一挥手,蝉鸣笛顿化作一抹流光飞向小笛。 小笛接过蝉鸣笛,入手的刹那,只觉拿捏着一管通灵之物,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似高涨了许多。 他愣愣地看着阿彪,失措道:“先生,你这是何意?” 阿彪道:“你可知道,适才我所演奏的笛曲,是谁人所留?” 说着,阿彪饶有深意地看了看小笛。 小笛一怔,诧道:“难道是我家先生?” 阿彪笑着点了点头,道:“没错,那一曲笛音正是得传于你家先生。” 话至此处,阿彪顿了顿,接着再道:“非但那曲子你家先生所留,这蝉鸣笛亦是一样。你家先生曾嘱托于我,若是有缘得见一个名叫小笛的人,便将这蝉鸣笛交付与他。” “啊?” 小笛愣住,满脸不可思议。 阿彪笑了笑,道:“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小笛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便又落得无所以出。 他紧紧握着蝉鸣笛,好似拿捏着这世上最为珍惜之物一般。 天翊缄默在一旁,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没说,即便是阿彪在拿出蝉鸣笛后,他也未有动容。 于他而言,许多事,许多人,早已明了在心,言不言说,也就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沉寂了好些时候,小笛感激地看了看阿彪与天翊。 他没有去怀疑阿彪所说,因为在他的心里,只有如卧月那样的人,方才可以授得他人那般美妙的笛曲。 “两位先生,小笛在此拜谢了!” 说着,小笛对着天翊与阿彪躬身一拜。 天翊道:“小笛,你应该拜拜西方。” 闻言,小笛一愣,稍以思量,便也明白了天翊之意。 他是个孤儿,从小便被卧月收养,他曾与卧月在西门之地亲密无间地相伴了很多年。 对于小笛而言,卧月就如他的长辈一般,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 下一刻,小笛转过身去,接着俯跪在地。 “先生,小笛一定会找到你的!” 暗言之余,小笛对着西方俯身三拜。 小笛没有发现,就在其行拜礼之际,那墓冢的一侧,隐隐有微光泛涌。 那微光,来得朦胧,朦胧中,缱着一段过往来昔。 这之后,小笛道别而去。 待得小笛离开后,阿彪凝目到了天翊身上,道:“白大师,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天翊笑了笑,道:“你想我说什么?” 阿彪道:“看来你我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天翊点了点头。 阿彪道:“你为何不与他言道清楚?” 天翊道:“我不知道。” 阿彪道:“你可知道,这样他会一直追逐下去。” 天翊道:“有追逐,便也意味着还有希望。” 阿彪道:“可那希望,却永远也触及不到。” 天翊道:“那也好过这一世的痛苦中。” 闻言,阿彪不再作声,继而提起那一坛花酒,怅饮个不停。 天翊静默着,转目看了看不远处。 好些时候,他望向阿彪道:“谢谢。” 阿彪一愣,道:“白大师谢我干嘛?” 天翊道:“谢谢你替我偿还了一份情。” 阿彪笑了笑,道:“可这偿还,还远远抵不上卧月于你的情义。” 天翊微点了点头,卧月等十方剑士,为了助他重归登云,最终不幸身陨。 这一份情义,又岂是一件蝉鸣笛所能相抵? 即便,蝉鸣笛乃是重楼至宝,品列神器。 这些,天翊都很清楚,清楚地铭记在心,莫不敢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