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叩叩叩。【】” 雨声中,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 房间的东南角,亮起了孱弱的灯火。没一会儿,眼前的门就被开了一半。 老妇瘦弱憔悴的脸从门那边的黑暗里慢慢地显现,一双浑浊的眼珠子打量着风尘仆仆的伏鸢,半晌,她才用喑哑的声音,道:“找谁” 伏鸢将斗笠往上掀了掀,露出了被雨淋透的大半张脸,“请问这可是辛家” 老妇神色木然,“是。” 伏鸢不以为意,依旧是好言好语。 “我是送信的,要送给辛家的长子,辛卫年。” 闻言,老妇的嘴巴里似乎咕哝了句什么,我没能听清。看伏鸢不解的神情,他多半也是没有听清。 “进来吧。” 门被拉开的瞬间,我才得以看清这户民居的全貌。 从房子的规模来看,这辛家从前怕是在十里铺还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过,从破落的屋角和围墙,还有院子里丛生的野草来看,这家似乎也是没落了。 大约是想到了自家的情状,伏鸢的脸一直低埋着。 老妇打着伞带头走着,脚踩在开裂的青砖上,会发出噗噗的水声。我就循着这声响,一路跟了上去。 除了东南角那盏薄薄的灯火,整栋宅子一片漆黑,门廊下的青纱灯没有一丝光亮,只是孤零零地在风雨中摇晃着。我猜想,这灯应当是许久没换过蜡烛了。 老妇手中的灯火晃了一晃的当口,我们也终于走上了廊檐下的石阶。 她佝偻着后背,用算得上蹒跚的脚步引着我们到了主屋。她停在门前,转过皱纹遍布的脸。不知是不是她手中的那盏灯映得,她的脸显得阴晴不定。 “请等一下。” “好,有劳了。”伏鸢说着,等在了一边。 老妇垂下眼睛,默默地转过身,这才用枯瘦的手敲响了略显陈旧的朱门。沉重的钝响响起,在这个萧条的雨夜,这声音让人分外清醒。 “公子。” 房间里先是一片死寂,接着便有个低低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是,公子。” 老妇说着,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大约是怕屋里的人被夜风吹着了,她的门只开了不大的一条缝,伏鸢过去的时候,必须得侧着身才行。 屋内的灯被点亮,我也看清了床榻上的人。 那人长得瘦弱,坐在床上披着外袍的样子,活像是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他脸色有些病态苍白,手腕纤细得像是少女一般。 这人便是花摇的丈夫,辛卫年。 老妇点完灯,急忙去将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随后,便退到一边,周到地帮床沿旁的炉子扇起了火。 “听奶娘说,你是来送信的” 他说完,轻咳了一声。 一旁被他称为奶娘的老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担忧地望了他一眼。他朝她摆了摆手,微笑道:“没事的,奶娘,不过就是口水呛了一下。” 奶娘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 “是,我是来送信的。” “是么”辛卫年微微颔首,似乎是皱起了细细的眉毛,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头,语气神情都很是诚恳道:“这样的天气,还真是辛苦你了,不知是谁的信” 伏鸢将信从内兜里掏出来,抚平了那薄薄信纸上的皱褶,“是一位姑娘。” 闻言,辛卫年似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浊气,这才接过信纸打开。 看到信上字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收了收,捏着信纸的手也变得骨节分明起来。他屏住呼吸,嘴唇抿成了细细的一条线。 窗外的雨继续下着,似乎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 随着奶娘扇着扇子的动作,炉火中的木炭噼里啪啦地作响。一股干燥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似乎有意无意地驱散了秋夜里恼人的雨水气。 “她还说什么了吗”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犹豫。 “没说什么了,就只是让把这信今夜就送到。” “哦”辛卫年又垂下眸子,盯着手上的信纸望了好一会儿,才大梦初醒地对着旁边的老妇道:“奶娘,给这位打个赏吧,这么大的雨,奔波了大半夜了。” 老妇没应声,却是伸手在怀里悉悉索索地摸索起来。 伏鸢见状,连忙拒绝。 “那位姑娘已经给了足够的钱银,二位就不用费心了。” 听到这话,老妇灰蒙蒙的眼珠移向了辛卫年,后者半是失落地“哦”了一声,苦涩地笑了笑,“这还的确是她的风格呢。” 炉火继续啪啪地响着,与外头的雨声互相配合着,如同是某种庆典上的鼓乐。 伏鸢回到城镇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这琵琶里的十里铺虽然同城里离得不远,可雨天难行,他多多少少还是耽误了功夫。 拖着疲惫的身躯,他走在窄窄的巷子。不远处花街的灯火有不少熄灭了,也不知是被风吹熄的,还是蜡干了。晦暗的天色中,巷子像是幽深的兽口。 他停在门前的时候,后头的我险些要撞上去。 四面透风的门廊下,似乎站着一个人。我越过伏鸢的肩头,眯着眼睛望过去。 “送到了吗” 那人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连忙从伞下抬起头。 “是你” 伏鸢当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门外等着自己,一时竟愣在了门边。他望着眼前的人,望着她半湿的长发在脑后丝丝地飘扬。她的眸子在雨中闪着清冽的光芒,就像是隆冬的月亮。 花摇没理会他,而是把方才的话又问了一遍,道:“送到了吗,信送到他手上了没有” “送到了,进来说吧。”伏鸢说着,推开了自己的院门。 “不用了,就在这说。”花摇让到了一边,摇头拒绝了他。 伏鸢轻叹一口气,“你似乎很喜欢拒绝人” 花摇一愣,摇摇头,“不是。” “也很喜欢摇头。” 花摇又要摇头,却好像又生生地忍住了。就着后头微弱的灯火,她瞅了瞅伏鸢的脸色,随即才终于肯服软,上前一步,跨入了门里。 炉火早已熄灭,秋夜的萧索与晨晓的寒凉汇到了一处,将简陋的屋子蒸蔚得愈发的冰冷,甚至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进门,伏鸢甚至来不及脱掉蓑衣,就去重新点起了炉火,在这期间,花摇就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她甚至没有东张西望,就只是站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 待到火苗终于窜起来,伏鸢也终于退到一边脱掉了蓑衣,朝她望过去的时候,她才将那个恐怕一直堵在她胸口的问题问了出来。 “他回信了吗” 伏鸢摇摇头,坐在了桌前,似是百无聊赖地研起了墨。
花摇有些失望,“那他说了什么没有” 伏鸢继续摇头,“没有。” 花摇微微皱眉,神色愈发的清冷,“那他还活得好好的吗” 这一回,伏鸢点头了。 “活得好好的。” 大约是花摇终于发现自己迁怒他也是徒然了,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就着他面前的椅子坐了下去。因为那个椅子有一条腿松了,她坐下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刺耳嘎吱声。 她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冷着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自己的衣裳下摆。 “我叫花摇,是芙蓉阁的乐女。”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伏鸢似乎并不意外,他停下了研墨的动作,平静地望向了她渐渐恢复红润的脸颊。 她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在烛火的光晕中看起来,甚至还泛着鲜果的色泽。她紧锁着眉头,烦恼的样子与这张稚嫩的脸很不相称。 “我叫伏鸢,是个落魄的书生。” 闻言,花摇掀起眼帘,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这条街上的好多姑娘都请你写过家信。” 伏鸢笑笑,“请不敢说,不过就是糊口的营生罢了。” 花摇盯紧他,“你不用这样埋汰自己,这条街上的姑娘都很佩服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 蓦地被她这么一说,伏鸢似乎有点为自己的自谦感到自惭形秽。 “那方才真是失礼了。” 花摇抿了下嘴唇,不知是不是帮街上的姑娘们受下他的歉意的意思,“今夜的事,谢谢你,如果以后有需要,我还会来找你的。”说完,她就霍地站起身。 突然失去依靠的椅子一个踉跄,竟摇晃了几下,重重地倒在了地上。这声响,如同是夏日午后的一记响雷,吵得人精神一震,就连屋外的雨都好像受了惊吓似的,下得小心翼翼起来。 花摇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懊恼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将椅子扶了起来。可不知是这个椅子确实是年头长了,还是故意跟她过意不去,居然在她刚刚起身的时候,又嘭地落到了地上。 她一惊,又去扶。 可这下,椅子还是不愿意配合,没两下,又发出一声巨响。 折腾了这么几回,花摇的脸色渐渐涨红。在破椅子最后落地的时候,她直接气得鼻孔扑扇着,一脚将那凳子踹到了一边。 伏鸢见着她如此,目瞪口呆之后,便发出了一阵爆笑。 她无地自容,脸色更是红得好似要滴血,最后只能留下一句“我会赔你”,就一路飞奔了出去。 伏鸢一愣,连忙拿着伞追了出去。可待到他追到门边的时候,她却老早不见了踪影。泛着薄雾的巷子里,只剩下一路浅浅的涟漪,好像是在告诉他,就在方才,这里有人急匆匆地跑过。 晨间的风飘飘渺渺,将细弱的雨丝刮到了他的身上,他缓缓回神,望着自己手中的伞,笑出了声。那笑声就像是小巷里的涟漪,延伸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 “花摇。” 他默念着她的名字。 “名字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