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隔世经年,一枕黄粱
十月金秋,从来不是用来形容四川盆地的气候,因湿气郁结,盛暑远未散尽,常有返高温,在张彻方上高一之时,还在国庆前后放过一次高温假。 这种气候陪伴了他近二十年,重新被这样的天气笼罩,他却略微感到一些陌生。 当然不至于不适,毕竟他已经是放眼九州都足以睥睨一方的强者,区区气候,金丹之后都可以规避影响。 但因为感觉不到不适,所以更加觉得陌生。 “原来在潜意识里,我还是不习惯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凡人。” 张彻自嘲地笑了笑,自行车黑色的皮垫被太阳晒得guntang,他坐在上面安然自适,未觉不妥。阳光带着未散尽的暑意普照大地,他看着躲避烈阳走在林荫下还不停摇扇的人们,未曾出汗。 熟悉的路线是走了三年的轨迹,但他离开这个世界已快要超过两个三年。驱车向前,张彻看着地面上仿佛也散发着无尽热气,被太阳晒得发亮的铺地石子儿,怅然若失。 久违的街景,久违的迎面热风,久违的林间宽道,久违的群车同行。 纵使上午报到,已经走过一次这样的路途,他还是有些失神。 张彻并不出名,驱车而过校门的时候,青春气息洋溢在校园里,不时有男生们的呼喝笑闹声,和女生们的含笑谐行背影,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觉得自己是那样苍老,那样与这里格格不入。 但真知道他的,恐怕背后对他议论不少,因为他听同在复读班的以前同学说过,在他出事后的一天,学校召开了晨会,以他为例,大肆批评了庆祝疯狂的学风。有些落井下石的味道,但张彻只能苦笑。 他甚至知道,当日还有一位在高二颇为出名的后辈,很不客气地批判了自己这群学长不严谨的风气、不良好的榜样,将那些把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奉为圭臬的人狠狠打了一通脸。 看了自己当了一只鸡啊,还是在群猴儿面前自杀的。 张彻将自行车停下,看着众多的自行车群,打算找个空隙停了放好。周遭的学子都动作很快,生怕多在暴日下多晒一秒,他却不慌不忙,不急不缓。 好在这样的车位总归还是不缺的,他看到了一个差不多空隙的,便打算将自行车塞进去,没想到一辆米黄色的小车却先塞了进去,张彻愣了愣,却看见那车的主人眉目如画,瞳眸间还有些稚气,但已经出落成一个极为动人的女子。 他对这女孩有些印象,在当初高二的时候,这个女生高一,是他的学妹,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但美女总是伴随着蜂蝶群,校内虽说没什么校花榜,但班花级花校花之说,也是有的。开学之初,就有好事者传言,每个班总有那么些活跃分子,他也听过女孩被私评校花的事,也少年心性地去注意、去远望、去观察过她。 好像是叫赵晴颜还是楚晴颜什么的了,张彻摇摇头,当初本来还很有印象,因为难得的名字和人都很美。但去过那个世界一趟,极东和九州,这样文雅娴美的名字太多了,带着太多的脂粉味道,说句讨打的话,他都不记得嫂子是叫苏胧烟还是苏翎烟了,只怕云凌知道了,会在他离开之前打他一顿。 收拢心思,他还记得这女生早有男友,在毕业之前,她与那同是高二的男友,好像还起了一场风波,那男生病假一个月,弄得声势浩大的样子。只是临近高三,这些事情都只是课间消遣无聊的谈资,高考之后,便更如同高中这场年华般,都留在这所学校里了,再无人忆得提及,再翻阅出来笑谈,恐怕都是三十多岁同学会之时的事情了。 努力回想起高中那些琐碎细微的记忆,张彻对女生才回忆完毕,不由有些感叹,隔世经年,韶华如梦。 女生有些懵然出神的样子,似乎没有发现自己抢了张彻的车位,呆呆地把钥匙拔出来,便自顾自地走向教学楼去了,烈日灼得她雪白的脖颈稍有些细细的汗珠,她都仿若无觉般,深思不属,也没有加快脚步。 张彻看了看那些假装无意走在身边,目光却时不时看向她一眼的男生,稚拙的样子让他不由一阵好笑,何其青涩,又何其懦弱……大抵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男孩的恋情都是这般逞强而卑微的罢。 想到这里,张彻没有再笑,他看了眼已经被米黄色的小车占住的车位,大约还能再挤一下,但他又不惧热,何不再找个宽敞的,偏要让自己的车受损磨呢。 于是张彻推着车离开,后面的一个男生赶紧把自己的车勉强插入还稍有些空隙的车位,看着前方那个快要消失的倩影,面容有些舒展,大概多了个放学能“偶遇”佳人,贴近观察,说不定还有机会说两句话儿的机会,心里很是愉快。 …… “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正式在这里得到补充和完善。中国税制,从两税法到这里,清朝也正式完成了摊丁入亩,把人头税的重担除去。这在社会意义上减少了普通百姓的负担,从而稳固了政权基础,但……” 不是那个熟悉的教室,张彻依然有些失神。 课堂,讲学声,读书声,电扇嗡嗡声,有规律的上下课,铃声,青春笑语声,课堂私语声,窗外篮球声,盛夏之后尽数含着残着的暑气在屋内回响。 讲课的老师眉头稍有些皱,想想他的传闻,又想到今日他才第一次回学校上课,便又舒展开去。 复读的节奏很紧,学生们也基本很自律,因为他们在国庆很短的假期内,也与张彻一样,同远方归来的同学朋友们聚过聊过,在那些人眉飞色舞兼含鼓励之下,他们自然不会将心底的失落与反差表现出来,只是笑着说自己不在乎,继续憋着那一口从回到复读课堂便一直憋着的气。
张彻不同,他心中感慨无限,即便国庆好友归来同聚,他也未这么感慨,大概他重新回到五个月前,高考的前两个月,熟悉的教室,周围熟悉的同学,他的感慨会更多些,但现在也很足够。 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仿佛黄粱一梦。 这种愣神,这种心理规避,让他拾起了久违的习惯,也习惯性地开始拿笔,开始做笔记,翻开笔记本,却发现自己早已在很多年前记下这些内容。 笔落下纸,却发现自己的字迹与当初的自己已如天渊,在极东和九州的常年毛笔字,剑法和道法感悟都无声无息而无觉地融入他的字迹之中,身在庐山不自知,此时写来一对比。 一笔一划,那般美丽而真实。 他终于惊醒过来,回想起自己方才进校园时的格格不入感,他右手放进桌下,幻化出一面镜子,却习惯性地幻化为九州规式的典雅铜镜,摸到的时候他仿佛触电一般,将那镜子抹去,再幻化出一枚单纯的玻璃镜片。 他放在课桌上,放在自己面前。 镜子里的自己,眉宇间,唇鼻间,颈颊边,颅颌间,看起来都正常无异,与三个月前的自己毫无区别,与未去那个世界之前的自己毫无区别。 但组合在一起。 他想起聚会之时,好友与自己初见,目中涌现的惊奇与非常隐约微小的一丝陌生。 他想起今天早上,偶遇小学同学,笑谈之后,对方邀请自己参加小学聚会,目光狭促地暗示自己,自己当年那个小学同桌也会来。 那个曾经一直守望,即使没有同那个楚晴颜一样被评为什么校花,也一直被他在远处看着,身穿纯白毛衣,背着粉红斜跨小包,曾偶遇也被他避开的女孩。 细细想来,这好像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又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这一次恍惚只看了眉宇,但已不必再看,翻手间他就收下镜子,想想自己好像是以复读很忙拒绝了那位同学来着吧? 无声而笑。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