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功过转瞬金帛定 国士鹰犬议难平
天子高宇钦在龙椅坐定,身后设一帘幕,太后裴翊熔坐于帘幕之后。 众人下跪,口中齐声道:“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众卿家平身!”天子道,他见周南庸站在群臣之首,关切的看向他,“周相,几月不见,您老身体可大好了?” “赖陛下与太后娘娘洪福,老臣好多了!近来,太医院受陛下之命为老臣诊脉,邱远院长几个月间尽心尽力,三日一小诊,五日一会诊,好几位太医都颇为费心。老臣近日感到身体轻松,视物也清晰了许多。”周南庸道。 “甚好!给太医院记下此功,邱院长当是首功。”天子道。太医院院长邱远官居五品,并未能列席本次朝会。天子看向马双平,“如何赏他,司礼监尽快拿个条陈出来!” “遵旨!”马双平道。 高宇钦与周南庸稍事寒暄后,对众臣说道:“想必众卿都已知晓,晋王叔于近日薨逝,我大虞痛失擎天一柱!朕与太后近日夙夜忧惧、寝食难安...”说了一半,天子面露悲怆之色,声音也变得略有沙哑。 底下一些朝臣见到皇帝如此,又开始啜泣起来,有人偷偷抹着眼泪。 天子继续说道:“以晋王叔之千古功勋,犹恐自己身后事耗费国帑,故令王府密行下葬,而后再行发丧。如此高义,古来圣贤也难出其右。今日叫大起,朕就是要以大内名义,向天下发王叔之讣闻,让四海之内铭记王叔之千秋忠义。众臣跪听!” 众臣一齐跪下,只听马双平以洪亮的声音宣道: “太祖高皇帝之孙、太宗武皇帝嫡长子、景宗昭皇帝长兄、朕之皇叔晋亲王高公讳世墩,于中平三年六月初九薨,六月十四葬于京畿城西吉壤,终年四十七岁。朕与太后俯追先帝与王叔君臣之义、兄弟之情,感念王叔勤奉王事二十余载,呕心沥血、劳苦功高,特发晋王叔讣告于天下,京畿与一十三州各府道台县尽可自行祭奠。谨以讣闻。钦此。” 马双平念完,世子高宇钧眼含泪水,跪着高声说道:“臣高宇钧拜谢陛下、太后娘娘天恩!” 天子道:“王兄请节哀,还有一道旨意。”他看了一眼马双平,马双平随即拿出一道金帛所制的圣旨,缓缓打开,高声宣道: “晋亲王高世墩,忠义耀古,明德烁今,为天下之表率;允文韬武,仪范永昭,作柱石于帝室;躬身砥行,朝乾夕惕,恪行大有变法。大有变法之功,创新法垂制于前,使国强民富于后,为社稷千秋功业。恩崇涣号,特谥曰‘宪’,尤期永誉。钦哉!” 至此,晋王高世墩谥号为“宪”,乃是美谥,一生功过盖棺定论。 众臣起身,天子道:“众卿家可有紧要情事,尽可陈奏。” “陛下,臣有一言启奏!”天子话音刚落,忽闻一人高声说道,此人正是刑部尚书徐玉书。 “徐卿,请奏。”天子道。 “陛下,六月十四,天都发生暴乱,几千百姓械斗,竟一度打至灵武大街。此事不仅本朝未见,遍览史册,历朝历代亦鲜见之。臣已查明,此事源头皆因民间私祭晋王而起。京畿尚且如此,地方各州府县百姓若因私祭晋王再起械斗,则大为不详。且本朝亦未有允许民间私祭宗室之先例。故臣为社稷安宁计,请陛下收回成命,严禁民间私祭晋王!”徐玉书说道。 徐玉书此言一出,部分朝臣小声赞道:“徐青天不愧为国士!” 还不待天子说话,另一人抢先说道:“陛下,徐尚书此言大为不妥!微臣欲弹劾刑部尚书徐玉书于御前举止失措、言辞无状,以己之心度上、不体圣心!”众人看去,此人乃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赵启鉴。 “徐卿是否过虑了?赵卿也言重了吧!”天子道。 “陛下,请容臣详奏。如今我大虞仁中盛世,京畿重地何来‘暴乱’?不过是一些平民百姓斗殴而已,徐尚书所言‘暴乱’二字,实为危言耸听!此乃于御前举止失措、言辞无状。再者,陛下许民间私祭晋王爷,盖因陛下感念先帝与晋王君臣之义、兄弟之情,此乃陛下成于天性之大孝心,徐大人之言有碍陛下孝心,实违臣道!此乃以己之心度上、不体圣心。”赵启鉴大声说道。 朝野皆知徐玉书与赵启鉴为直言之人,众臣一时无声。 “赵大人,你所谓的平民百姓,我已细细审过,其中带头打人之人现已招供,其毒打祭奠晋王之百姓,乃是受人指使!”徐玉书对赵启鉴说道。 此言一出,群臣小声议论,赵启鉴哑口无言。 徐玉书继而转向皇帝,继续说道:“陛下,私祭有违祖制礼法,况无论是私祭之人,或是阻碍私祭之人,若被有心人利用,引发斗殴事小,民情激愤之下若成群聚之势,则事大矣。古语有云:‘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不得不防也。臣方才所言,谨为社稷安宁计,实是此意。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说完跪倒在地。 “徐卿,请先平身。如卿所言,此事关乎重大,朝会后容朕与卿再议。”天子道,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马双平。 “正因事关重大,臣以为无需再议,请陛下当机立断。”徐玉书恭谨的跪在地上,铿将有力的说道。他话刚说完,马双平已行至他身旁,上前要将他扶起,徐玉书起初不肯起身,马双平低声在他耳边说道:“陛下深知徐大人公忠体国之心,也请徐大人不要当着众臣的面让陛下下不了台。”徐玉书闻马双平之言,缓缓起身。 “臣有几句话要问徐大人,请陛下俯准!”此时,镇抚司镇抚使刘佐鳞又开口说道。 天子看着刘佐麟,点了点头。 “徐大人,你口口声声说那带头打人之人乃是受人指使,他是受何人指使?”刘佐鳞问道。 “我已有口供,此事乃受人指使而为,但眼下还未查得背后指使之人。”徐玉书道,他转向皇帝,垂腰拱手,“请陛下再给臣两日,以两日为限,臣定查个水落石出!” “既未查出,前几日我镇抚司去你刑部提审一干人犯,你为何阻挠?”刘佐麟继续问道。 “刘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人是煜凌卫所抓,九江候给我送来的,人既进了我刑部,我还未审明,又无有陛下旨意,任谁也休想把人提走!待我审得水落石出,自会上疏陛下,请陛下决断。”徐玉书答道。 “徐大人,正如你所言,京畿重地出了这样的事,背后或牵扯重大,已关乎我镇抚司职责,审理此案已不单是你刑部一个衙门的事了。我镇抚司要审的人,还没有提不来的!徐大人若存公心,何以不敢将人犯移交,莫不是你有意回护那一干人等?”刘佐鳞道,他转向皇帝,俯首而立,“陛下,械斗一案事关重大,臣请陛下旨意,将带头械斗的一干人等由刑部移交至镇抚司审理。” “刘大人,镇抚司的本事大家都知道,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栽赃陷害、屈打成招都是你们惯用的手段。只是你那些手段,在我这里可一点用都没有!我的为人朝野自有公论,我岂怕你一介鹰犬的诬陷?”徐玉书道。 眼看两人吵了起来,愈发激烈,着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此时,中书令周南庸道:“刘大人,你说徐大人有意回护那一干人等,可有证据?徐大人,你说刘大人一介鹰犬,他是谁的鹰犬?” 徐玉书、刘佐鳞闻言,都不言语了。 “这里是御前,在陛下、太后娘娘面前,议事就是议事,如何互相攀咬起来,成何体统!”周南庸说道,他几句话便镇住了局面。 “周相,方才几位爱卿所言,您老以为如何?”天子问道。 “陛下,臣以为,私祭一事,关乎陛下之孝心及对晋王的爱敬,况陛下金口已开,岂有收回之理。但徐大人所言乃是国士之论,聚众闹事不可不防。故臣请陛下发晋王讣闻于天下后,再对各州巡抚下发一道密旨,其中关键是三条。一是严禁夜间祭祀、严禁群聚祭祀。二是根据本州情形,自行设置私祭期限,过期则不可再私祭。三则是若因私祭导致斗殴事件,不论情事大小,本州长官就地罢免。”周南庸说道,他转头看向世子,“这样安排,世子以为如何?” “谢周相!”世子对周南庸拱手道,说完他看向天子,“陛下,周相所言,臣附议,请陛下准周相所奏!” “周相老成谋国,王兄深明大义,如此甚好!晋王叔讣闻之事,就如周相所言!”天子道。 这是晋王薨逝后的第一次朝会,以往的朝会都是由晋王主持大局,很少有今天这样大臣互相攀咬、闹到不可开交的情况。太后裴翊熔在帘幕之后,看着儿子的背影,她隐隐听出九岁儿子洪亮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的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天子看向清远侯、尚书省右仆射宫起烽,说道:“宫仆射,您是朕的功课师傅,且您分理刑部、礼部、户部之事,械斗一案,您看是否由刑部和镇抚司共同审理为妥?”天子道。 “陛下圣断英明,共同审理确为妥当。”宫起烽看了一眼天子,继续说道:“臣请命主审此案,由徐大人、刘大人共同协助臣审理!” “宫仆射、徐大人、刘大人听旨。朕命清远侯全权审理此案,其为主审官,由刑部、镇抚司共同协助审理,徐大人、刘大人为协审官。人犯依旧关在刑部大狱,没有朕或太后旨意,任何人不得私移人犯。提审人犯之处设在镇抚司,审理人犯之时,刑部与镇抚司皆需在场,任何人不可私自提审。其余审案之事,全权由清远侯定夺。”天子说道。 宫起烽、徐玉书、刘佐鳞下跪领了旨意。 此后,户部尚书明深上报了七月在南城起正坊攘熙集举办万萃汇的准备情况、外邦参加名单等。兵部尚书沈弃非上报了东南永安军新建三十艘战船的进展。礼部尚书宫思埔上报了近期启泰阁中新增藏书情况。吏部尚书罗永卿上报了最近一批各部拟下放到地方历练的官员名单。 以上众人所禀之事,天子尚能从容决断。君臣奏对间,不知不觉卯时过了,已到辰时,太阳升起,照亮了整个东方的天空,也映照着无极殿顶上的金色琉璃瓦,此处暗含当年第一代靖崇公司徒极的巧妙设计,阳光瞬间从无极殿顶折射向整个皇宫,整个大殿显得越发金碧辉煌,如同晟乾宫中升起的一轮太阳。 六部中仅剩工部还未奏事,天子问洪连庆可有陈奏,洪连庆禀报了太祖、太宗陵寝修缮之进展。待他禀告完毕,天子对其中一些举措大为赞赏,并告诉他,如事关陵寝建筑礼制之细节拿不准时,务必与礼部尚书宫思埔商议。宫思埔与洪连庆二人拱手遥相致意。 “众位卿家,可还有要陈奏的?”天子道。 大理寺卿欧阳权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天子道:“欧阳爱卿,请讲。” 欧阳权道:“禀陛下,臣已查实,中平二年江州地方官员贪墨修河公款一案,洪连庆洪大人贪墨情事属实,且其中另有隐情,干系重大!”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众人多悄声议论起来。 洪连庆哪里能忍受,顷刻间心中焦急起来,欲为自己申辩,谁知他旁边的吏部尚书罗永卿用手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襟,小声说道:“不碍事,这不是冲着你来的,让他说。”洪连庆惊愕的看了一眼罗永卿,终未开口辩解。 天子问道:“哦?欧阳卿家,此案已经审结,当时朕命中书省发了明诏,洪尚书乃是被jian人构陷。爱卿忽言此案另有隐情,是何原由?” 欧阳权道:“陛下,臣掌大理寺,即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复核案件本就是臣之职责所在,今发现案件另有隐情,臣自当禀报。” 都察院左都御史袁濯道:“禀陛下,当时这件案子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定案,已是铁案,大理寺当时也在审结的卷宗上盖了印、签了字。欧阳大人如今忽然要翻案,定是有所发现,请陛下准欧阳大人奏禀。” 洪连庆心中恼火不已,思量道:“老袁怎么还推波助澜呢!” 欧阳权也着实没有想到,袁濯与洪连庆皆为晋王一党,平日交从甚密,此时居然帮着自己说话。他不再多想,继续说道:“禀陛下,当时三法司会同审理此案,后发现一条关键证据,方使洪大人洗清嫌疑。如今臣已查实,此条证据实为伪造!请陛下容臣细禀。” 洪连庆此刻方反应过来,原来大理寺是冲着晋王府、冲着世子来的。 此案时隔不过一年,且为当年大案,在场众臣大多对案情有所知晓,众人多看向世子,只见他面色铁青,并不做声。 高宇钧他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心中想道:“该来的都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