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事
平日老爹不在时,孔放大抵在外面对付着吃喝,老爹在家时都是老爹备饭。这会孔放在炉前守着瓦罐,肚中却有些鸡鸣。往锅厨各处看了一遍,并没有油米痕迹,灶也是冷的。不由回想起前面李婶的讥讽和老爹的霉头,莫不是病的严重,连床也不能下了? 吃了一惊,当下也不去问,只猫着脚来房前探视。却见屋内已点了油灯,父亲似在灯影下往来走动,遂放下心来。 孔放的老爹名苒字佑离,早先时承祖荫袭了一个千户职位,又考取了秀才功名。本该仕途大好之际,却不期偶遇一位高人,传以秘笈心法,由此迷上求道问仙之术。 其时因孔苒曾亲见其显迹,并不丝毫起疑,就将高人请至宅中殷勤奉赠,要拜其为师尊。不想高人二日未尽便不告而行,留一书谒。其上曰:明月无光,沟渠有赢;华服易夭,褴褛先行;乾坤逆流,造化尽显;人鬼殊途,终归一处。 孔苒毕竟肚里有些学问,不一日便将其中意味揣摩了大半。在家孝敬了老母数日之后,独自离家远游,连书信也未留下一封。随身只带了五两银子作盘缠,和一些衣物文牒,及那本叫做《万灵图篆》的秘册。二十余年之后才回来,彼时家院早已破败,独剩下一户老宅,与吊着一口气的老母,并一个老家奴。 原来那日自他走后,遍里寻他不得,架不住日久,官府里差人来问。母亲又没主意,胞弟孔荏便自寻思,不若把这官职顶了,先过得此时再说。 于是劝慰老母亲道:“兄长一去不回,音信杳无。恐官府要查办,治一个渎职之罪,我等亦受牵连。现不如假作一场丧事,报于官府说家兄因城外山贼作乱,日夜记怀,于前几日孤身潜入其内刺探却不想被贼人识破,惨死并曝尸荒野。如此让朝廷知道,不但免了祸事、继了官职,恐怕还有赏赐也都不怪。” 老母有些动容,便接道:“事成倒好。若是不成,或有破绽变数,岂不是杀身之祸?” 孔荏复说道:“母亲放心,此事关乎我等一家上下性命,决计不叫一个人知道。”又道:“兹事体大,此事还望母亲隐秘,便对二娘三娘和几个小妹也是如此。” 孔母于是应允。 孔荏与其兄孔苒虽为一母所生,然性颇有异。孔苒秉性老成,工于经纶;孔荏为人诡谲,行事狠辣。 与母商议后,孔荏找到相熟的狱守张厉,包了白银百两叫他上下打点,如此这般议定;又拜了千户下的都尉长沈言,同是包了金银,议定如此这般。并与二人许诺,事成之日另有重金。 于是接连几日,孔荏将家丁俱遣出贴放告示寻人,又随官府差人一同遍寻田间小道、山野村涧,大张旗鼓、声势浩大。终于一日在一个偏僻的山坳内寻到一具尸首,满身刀创,死状恐怖。经都尉和孔荏辨认,就是副千户孔苒大人。 其后尸体交由孔荏带回家中发丧,同时向朝廷报告此间经过。 不日后朝廷降旨,厚赏孔千户家眷,并令其弟孔荏继任副千户一职。 又过些时日,狱守张厉突染暴病而亡,沈言都尉旧伤复发而死。 再过一年,正千户另有升迁,孔荏因此前功绩晋升正职。本来得意之时,却不料生出一祸事来。 这桩事,却因孔苒而起。 当日孔苒离了家门,一路向西而行。盘缠干粮用尽,于是沿途卖字乞讨,三年有余。一日到滨州地界,夜里露宿驿馆舍外,忽而起阵狂风,天地骤暗。看那天上金轮,已没了一大块。不多时,乌泱泱的住客都跑出来观看。其中有一老翁,被人流撞的不稳,一跤跌在沟里。孔苒打远里瞧见,心下灵光一闪,就要过去帮扶。 恰这动静儿,月被吃了个干净,四下漆黑一片。孔苒没提防也吃一跤。手下按到个滑溜溜又带刺挠的活物,待光恢复了去看,却是长约半尺的一尾黄色荧鱼。兀自蹦跶的厉害。 此鱼并非凡物,而是《万灵图篆》里有名的奇珍。
若在平时,孔苒定然欢喜非常,可如今,他满脑子里都是高人遗赠的那几句箴言。原以为是寄意之语,倒没想过会像这般应在了实处。 明月无光,不就是今夜之景?沟渠有赢,赢余荧鱼,又合上了。再看那老翁,一身褴褛之相,比自己尤有过之。当下不敢言语,倒身便拜。把那荧鱼只拘在袖里,暂不理会。 单说这老翁,确也有些来历。却非善类,而是昔日间西凉城一个大恶。因早前朝廷剿灭,同党俱已伏法,只他一人带了些细软银票脱逃。 从此乔装打扮,小心行事,时而扮一老叟,时而作一儒生,时而疯乞,时而商宦。待要等得那官府的通缉消殆了,再作打算。眼下虽看上去年过古稀,实而不过半百。看到孔苒叩拜,只当其认错长辈,未作理论。 却不料这后生自此便像吃定了他般,挣甩不脱。鞍前马后,恭敬无比。心中烦恼,赶他走又不依。又不敢在人前改换形迹,唯恐露了破绽,遭人盘查。 如此数月,澡也不洗脸也未刮,身上渐渐臭了,一身扮相行头也将要露陷。这生偏又机警,风吹草动、打谎溜号,一律吃瞒不过。于是把心一横,就要诈一诈这后生的来历目的,不成便剁了了事。 一日于荒野破落庙中歇脚,看看四下无人,及至夜深,过来唤这后生。 却说孔苒自遇了这老翁,合了真言,料定是天神意象、仙人指路,怎肯放手了这番机缘。只每日殷勤老翁左右,望其能抬爱一二。如此百日有余,一路与老翁风餐野径、露宿荒郊,见其不修边幅、邋遢无形之状更胜自己,更加膜拜。又兼老翁虽则老矣,步伐却甚矫健,又观其声如洪钟力若蛮牛,称羡不已。有时脾气乖戾暴躁,只当上仙有意考验,并不敢言语顶撞半分。 这晚睡得昏沉,却被老翁叫去问话,不由得振作精神,暗自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