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话与酒话
胡方木来到四方酒楼的时候，杨野已经在小二气愤的眼光中开始喝第三壶茶了。 进进出出四方酒楼的人，杨野看了一整个下午。这人啊，长得形形色色，穿得千模百样，可一进这酒楼来，却又好像只剩下了几个模样，远不如城门口那个小酒馆精彩。思来想去，杨野觉得人们喜欢看那擂台上的猴戏也有了那么些道理。与那模样乏味的酒客全然不一样的胡方木颔着头走进来时，杨野便立刻发现了他，也看到了跟在他身后的那怯弱的妇人和她牵着的安静的孩子。 胡方木领着那两人走了过来，在杨野的对面并排坐下。还没坐稳当，小二便凑了过来，满脸狐疑的看了胡方木一眼。向着杨野说话时小二的嘴上却也还算客气:“客官们可要吃点啥？” 胡方木也不在意小二的眼光，随口便点了几个菜式。等小二走开了，胡方木忽然嘿嘿的笑了：“野小子，你这换了身衣服是不一样啊！连小二都知道你才是主角！” 话没说完，胡方木身边的妇人便给了他一记手肘。胡方木也不在意，笑着说道：“你看，我这老婆也不错吧！”那妇人低下了头，说话也不是，不说话好像也不是。 小二先把酒端了上来。胡方木也不客气，给自己到了杯便喝了起来：“若是我没猜错，野小子你应该还是不喝酒的。” 杨野微微笑道：“确实，我不太理解为啥要喝酒。” 胡方木也笑了，先喝了一大口，说道：“野小子你确实不该跟着我们学，喝酒伤身，不是好事。” “但是啊，”胡方木顿了顿，“你要知道这喝酒就和骂人一样。等你想喝了，你也就喝上了。老实讲，野小子你跟着我们学的那些脏话，就真没一句说得到位的。”妇人又给了胡方木一记，但胡方木却并没有在意。 “你特凉的喝酒就喝酒，别瞎鸡儿说话！”杨野笑着回应到。 “不够味不够味，”胡方木端着他的酒碗摇头晃脑的说，“你也甭学了。等你自己想说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怎么说了。而且，这话题再继续下去我今晚可能都别想睡了。”妇人脸红了，把身边的小孩儿拉进了自己怀里。 “我的错，是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讲脏话。”杨野急忙赔罪。 胡方木道:“难不成你小时候听我们骂人听得少了？” 妇人从桌子底下踹了胡方木一脚，道：“你非要把你儿子教坏了不成？” “那便不说了吧，嫂子可是发话了。”杨野打着圆场。 胡方木也识趣地不再言语，先喝了几口酒，随后说道：“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太平日子。” “能有什么事？”杨野很诧异。 胡方木道：“今天下午街上的事你还记得吧？” 杨野道：“记得，我还在这看了两伙人上擂台。” “我也是跟着去了趟衙门才知道点东西。”胡方木扯了扯嘴角，继续说着，“本来我也就是跟着去衙门那做个登记，签个字，便能领点钱。” 杨野惊讶道：“这也能领到钱？” 胡方木喟然：“这钱啊是一直有的。按朝廷的律法，江湖人士扰乱了民生，是要给予赔偿的。江湖人总是要排场的，也就愿意出这钱。每次出点事，师爷要做个记录好去索要赔偿，这便要百姓来签字画押了。可这路边的百姓既不知道法令，也不敢签这字。于是衙门便发明了一个法子。先随便找个人签了，等登门索要的赔偿的时候，对方也打个马虎眼，便能少给一点。但要那群捕快师爷自己来签字画押，他们也是不敢的。于是也就便宜了我这种人。” 胡方木放下酒碗，继续道：“这次我跟着高捕快去了衙门，本来以为能拿个几钱银子，可事情没搞成。” “发生了啥？”杨野一边喝着自己的茶，一边把刚端上来的一盘竹叶菜推到了缩手缩脚的胡炎心面前。 “我正打算签字画押的时候，唐从事唐大人过来了。”胡方木有些唏嘘，“唐从事支使着汤师爷把记录改了又改，拼了命的往重了写，就差写打死百姓了。” 胡方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我哪敢签啊！我和高捕快的关系算是彻底的完了，你该看看高捕快骂我的样子，可好玩了。” 杨野担心道：“他们会不会暗地里搞你？” 胡方木倒也洒脱，喝了一大口酒，道：“最多也就找几个流氓闲汉揍我一顿，还能咋地？我又不是没帮高捕快揍过人。这高捕快啊，也是个没卵蛋的主！” 许久没有动静的妇人给了胡方木狠狠一肘子。这一肘子打着胡炎心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笑了起来。 也许是喝多了吧，胡方木怒了：“动不动就在孩子面前揭我的不对！难不成你要把我儿子教成他这样？”被胡方木指着的小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放下一盘鸡rou便离开了。 胡方木也便指着那盘鸡rou继续着他的话：“一只鸡，从城外的农户家里买过来，不过就几十文钱。等端到这酒楼了，就变成了一两二钱了。我胡方木没本事啊，弄不清咋就变这么贵了，所以小时候就想学武。觉得学了武别人就能对自己客气点，自己也能活明白点。” 胡方木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十几岁的时候走了十几里路，到了那青松派，要学武。可别人跟我说我根骨定型了。原来学武还要根骨啊！” “我问他们根骨是啥？那人指着我旁边一个比我壮两倍的小孩说，这孩子从小吃得好也练得好，就是根骨比我好。” “我不服啊，可不服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自己搞了把刀慢慢练。这日子混着混着就碰到了老黄，干起了这有一趟没一趟的活，觉得要是哪天就这么死了也就算了。” “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鸟啊，弄出了个儿子。我儿子可不能像我这样吧？” “养儿子是真不容易啊。养着养着就怕他成了自己这这副怂样。一回家，看见他看我的眼神，总觉得他比我还怂。” “我这婆娘，什么都好！就是这脑子有些问题，非得把我儿子给教成个怕事的熊样，好像这样他将来就能活得好了活得舒坦了。” “你说，我该怎么搞？” 杨野没法回答。妇人也没了表示，只是默默抽泣着。胡方木就这样喝了一碗又一碗。 “我啊，今天就要带我儿子见见世面，让他看看这四方酒楼里面是什么样子的。让他看看，他爸不是什么只懂点头哈腰的孬种，他爸爸也有个将来能成为大侠的朋友，他爸爸也能骂骂这群人模狗样的东西。”胡方木直起身子，环视大堂，指着诸位酒客发起疯来。 一个看似是领班的跑堂疾步跑了过来，毕恭毕敬的对杨野说道：“客观您好，我们老板在二楼给你们留了个包间，不收费，能请你们移步吗？” “不用了！”胡方木老婆沙哑着声音说道。 “炎心，过来扶你爸回去。”胡炎心放下手中的鸡腿，乖巧地接过了爸爸的胳膊，吃力地撑着胡方木的身子。杨野忙上前去帮忙，却被妇人摆手拒绝。 “杨少侠你不用帮忙了。”妇人一手挽着他丈夫的胳膊，一手抹着眼泪，哽咽地说着，“老胡从你们那拿的钱，他一直都没肯给我们母子用。他刚回来的那年，就给徐有才的妻女花了一大半，也没留下多少。今天他跟我们说要在这请你吃一顿，把剩下的给花了，好求个心安。” 妇人继续哽咽着，却也分出了力气，从胡方木胸前掏出一个布包，塞给杨野，继续说道：“我就是个小女子。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你们男人的活法。但我还是知道江湖人士都死得快的。我也不想管老胡怎么想，我就想我的儿子活得长长久久。” 被扶着的胡方木好似还有一丝清明，抵着脚不让自己的老婆拉走，咕隆着说道：“野孩子啊，你和我们不同。别的人我不敢说，但你肯定是有天分的。你得成为一个大侠给我们看看!若是连你都成不了大侠，我们这群人过的日子也就十分可笑了。” 杨野目送着胡方木一家子踉踉跄跄走出门去，心里五味杂陈。诸位酒客有的好奇地看着杨野，有的颇有意味地看着胡方木一行人离去的样子，整个酒楼好似突然安静了些许。 等杨野稍微平静了些，不知是从未离去还是走了再来的领班小二便开口了：“少侠可否移步与我家老板一叙？” 杨野觉得还是去见见这位传说中的老板吧，只要能让自己不再想着胡方木一家就好。 跟着小二走上楼梯时，杨野耳边传来了附近酒客的话：“这种人也能来四方酒楼？” 杨野没有回头。杨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压抑住自己回头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