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苏珊娜在线阅读 - 第二章 春江花月夜(上)

第二章 春江花月夜(上)

    唐太宗死后,高宗即位。此时正是唐王朝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个璀璨绚丽的盛唐正徐徐拉开帷幕,文坛上也升起几颗耀眼的新星,最著名的当属初唐四杰。

    在扬州城里,某位私塾先生简直爱死了王勃,每每讲课便会当着学生的面吟诵起来。

    “落霞与孤鹜起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私塾先生边扭头边吟诵,活像一个孩童手里的拨浪鼓。

    “好啊,真好!张若虚,你来说说这句好在哪里?”

    私塾先生话音刚落,坐在他右手边的一个孩子站了起来。

    细看这个孩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衫,瘦小的四肢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就像是慌慌张张出门的学生不小心穿了自己兄长的外套一样。他的双眼大而有神,跟他瘦弱的身材简直不成比例,像一株蒜苗上面长了一颗苹果。

    “先生,”张若虚开口回答道,“我觉得这句话很美,但是为什么要写成对仗的形式呢?”

    听到这句回答,私塾先生眉头微皱,他最受不了的事情,就是有人对王勃的诗句评头品足,特别还是这篇滕王阁序。这就好比你吃了一个非常棒的馅饼,然后把它推荐给另一个人,满心期待对方会说:“哇,好棒!”但那人却说:“什么嘛,也不过如此……”

    对私塾先生来说,王勃的诗作只需要赞美就可以了。

    “好一个张若虚,连这么美的诗句都看不懂?罚你站在门外,读这篇滕王阁序,直到太阳落山!”先生气呼呼地说。

    就这样,张若虚站在私塾先生的门外,一直读着滕王阁序,直到太阳落山。

    离开私塾先生家里后,张若虚一个人独自来在湖边,若有所思,偶尔还朝水中投入一颗小石子来消遣。

    此时,张若虚的好友贺知章也刚刚下学回家,他走在路上,远远地便看到了张若虚的背影。

    “嘿,你怎么还没回家?”

    贺知章向张若虚打招呼,他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人的,那瘦削的背影和大到不合身的长衫,正是张若虚独有的标签。

    张若虚回头看时,贺知章已经挟着他大大的布口袋跑到了自己面前,里面塞满的东西,毫无疑问是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

    看到贺知章跑过来,张若虚不禁嘴角微微一笑,这孩子比他小几岁,张若虚总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尽管此时贺知章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了,而张若虚则籍籍无名。

    “这是石子吗?”张若虚说道。

    “什么石子?”

    “你布口袋里,是石子吗?到湖边来,最好玩的就是投石子了。”

    “哥哥说笑了,”贺知章盘腿在张若虚身边坐下,“哥哥怎么还不回家?莫非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张若虚不开心时,总喜欢到湖边,作为朋友的贺知章,自然也是清楚的,就像清楚立冬之后天气就会逐渐变冷一样。

    “季真(贺知章的字),你那么聪明,你说说为什么写诗一定要对仗呢?”张若虚问道。

    “就是为了音律呀。”

    “就这么简单?”

    “对呀。”

    “那我把音律从诗里面取出来,诗就不是诗了吗?”

    “那当然,音律是诗的灵魂。”

    听到贺知章的回答,张若虚心中又疑惑起来。

    很长时间以来,张若虚都想写出一首好诗,每当心中有所感悟时,都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创作欲望向他袭来,但真正拿起笔的时候,却又一个字都写不出。就像在大雾天气里赶路,一阵灵感之风吹散了眼前的迷雾,前方一直朦胧不见的美景便一股脑涌入了眼睛,冲进了大脑。可是当旅人正要阔步向前的时候,雾气又重新聚拢起来,掩盖了所有一切,只留下记忆中的一幅美景。

    “孤单的野鸭追逐着云霞,

    秋天的湖面与空远的天空融化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贺知章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张若虚。

    “如果把‘落霞与孤鹜起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改写成这样,你觉得如何呢?”张若虚转过头,期待地盯着贺知章。

    “哈哈哈,”贺知章开怀大笑起来,像一个被玩具逗笑的三岁孩童,“这是注释,这哪是改写。”

    “不不不,原来的诗只有我们读书人能听懂,改写以后,这首诗就可以念给种田的农民和织布的老妪了。”

    听完这句话,贺知章笑的更欢快了,但张若虚依然自顾自地说着他的想法。

    “像这样用白话文写的诗,通俗易懂,又不改浪漫意境,除了不能唱出来以外,又有哪一点不像诗呢?我们可以叫他白话诗。”

    “唉吆喂,”贺知章捂着自己的肚皮,努力止住笑,“哥哥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东西了,别忘了今天的作业,先生让写一首诗,明天带给他看呢。”

    说完,贺知章便“嗖”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背上他的大布兜,欢跳地走开了。

    “是五言排律,不是什么白话诗哦……”远处传来贺知章的声音。

    听完这话,张若虚又陷入了迷茫之中,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在秋季的深潭中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涟漪。

    张若虚回到家中时,天已经要黑了,张母正忙活着生火做饭。

    “若虚,回来了呀,先生留作业了吗?”

    听到脚步声,张母抬起头,她的脸上有一个黑色的指印,像是手指划过细沙留下的痕迹,那显然是木炭灰不小心弄在了脸上;她的头上插着发簪,几根头发从发髻中飘了出来,稍稍有些凌乱。

    “没有,先生没留什么作业,”张若虚回答。

    “那我们今晚就不点灯了,”张母继续低头做饭,“明日早些我就要去做纺工,你自己吃些饭就去念书吧。”

    张若虚撒了一个小慌。待母亲睡下后,他便偷偷爬起来,带着纸笔来到了临街的酒店,这里的灯彻夜长明,足够他看清纸上的字。他又找到了一个墙角,蜷缩进去,像一只猫钻进了箱子,然后拿出纸笔,开始写诗。

    又一次,当张若虚拿起笔时,大脑开始变得空洞,不知该写些什么。

    “王勃也会有这样思维枯竭,什么都写不出的时候吗?”张若虚自言自语,“他真的是在宴会上一口气写出的滕王阁序吗?他以前写的东西也曾被人耻笑吗?”

    张若虚坐在墙角里,思绪却飞了出去,想起自己以前写的白话诗,如何被先生撕成碎片;想起自己的朋友们,四书五经都背得滚瓜烂熟,写诗答对信手拈来,而自己却总是“提笔忘诗”;想起自己的母亲,虽从未提笔捧书,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考取功名,或许在没人的夜里,她也曾思念自己那个戍边未归的丈夫,任由眼泪滑落在枕巾。

    第二天清晨的私塾课上,先生开始检查学生们写好的诗,到了张若虚这里,先生的眉头又紧了起来。

    “张若虚,你不会又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吧?”先生说着,接过了张若虚写在纸上的诗句。

    “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

    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

    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

    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

    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

    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读完这首诗,先生的眼中放出了光芒,像是粗粝的石头中开出了美玉,抑或是落尘的灯台被游僧擦净。

    “这真的是你写的吗?”先生难掩心中的惊喜,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若虚,直到他点头。

    “这太棒了!”先生把诗作展示给其他孩子看,而那些听着先生读完张若虚诗作的孩子们,也早就抑制不住自己的钦佩之情,毫不吝啬地给予了掌声。

    张若虚写出的这篇佳作,一下子改变了私塾先生对他的看法。私塾先生开始逢人便推荐自己学生的这篇诗作,让张若虚在小镇里声名鹊起。

    从此以后,张若虚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经常写出一些非常不错的诗句。

    一天下午,私塾先生把张若虚叫到了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封信。

    “若虚,你是很有才华的,别埋没了它,带上这封信去长安,找我的一个旧相识,他会帮你寻得一官半职。记住,要写诗,不停地写,你一定会名扬四海的!”

    看着先生真切的目光,张若虚接过书信,点了点头,回家辞别了母亲,踏上赴长安之路。

    一年多的走走停停,他终于从扬州来到了长安。

    长安的繁华,令张若虚大开眼界。钱庄、酒楼、茶馆、当铺、作坊、青楼,应有尽有;南国的荔枝,北国的冻梨,西域的番瓜,尝不尽的各色美食;楼下讨价还价的商贩,楼上举酒吟诗的文人,所有的一切构成了都城的繁荣画卷。

    张若虚顺利在长安找到了私塾先生的旧相识,原来他在太子李弘府上当差,在他的引荐下,张若虚做了太子府的一名幕僚。

    幕僚之职,倒也清闲。每间隔几日,就有府中的老翁送来笔墨纸砚,要他写几句小诗,有时甚至只是两句话,然后老翁再把这些诗句带走。

    清闲之时,年少的张若虚便同其他幕僚饮酒作诗,过了半年清闲愉快的时光。

    后来,众人觉得饮酒作诗不过瘾,便频频光顾青楼,即兴作诗,让妓女演奏歌唱,权作消遣。

    一日,张若虚又如往常一样,同其他幕僚一起在青楼喝酒,忽听得楼上房间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像是瓷器摔在地上,紧接着又传出男人的臭骂和女人的哭泣声。

    本着看热闹的心情,已然微醺的张若虚,扶着栏杆走上楼,看到一个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而老鸨则在旁边不停地数落她。

    “这里……嗝……发生什么事情了?”张若虚问老鸨,由于刚喝了酒的原因,他的话语含糊不清,脸颊上也带着酒后的红晕。

    “哎呦,原来是张大才子!”老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您今日玩的可好啊?”

    “挺好挺好,”张若虚回答,然后指着地上的女子,继续说道,

    “她是……怎么回事?”

    “害,”老鸨脸一沉,手绢一甩,“这倒霉玩意儿,非要当着孟大官人唱一些粗鄙之曲,惹恼了孟大官人,如今又惊扰了张大才子,看我回去不打死她!”

    说罢,老鸨恶狠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

    “哦?”听完老鸨的话,张若虚突然来了兴致,“那不如让我听听是什么粗鄙之曲?”

    一听这话,老鸨又满面堆笑起来,她弯下腰扶起地上哭泣的女子。

    “哎吆,难得张大才子看上你了,还不快去陪张大才子?”

    接着酒劲,张若虚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进了旁边的一处客房。而这名女子,怀抱琵琶,依然在抽泣。

    细看此女子,确实生的眉清目秀,一头黑发如瀑布,细长腰肢如柳枝,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如一朵莲花,让人爱慕却又不敢轻触。

    不一会,女子感觉到张若虚正盯着她看,于是忍住了哭泣,抱紧琵琶,抬起头来说道:“官人想听什么曲子?”

    刚刚还是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却突然眼神一转,变得冷若冰霜,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在等待着主人的指令。

    张若虚被女子这么看着,突然感觉有些难受,他躺在了床上,说道:“随便唱点什么,你拿手的就行。”

    张若虚双眼盯着帷帐,旁边传来了女子冷冰冰的声音。

    “官人不说喜欢听什么,小女子唱不来,只恐唱了官人不爱听的曲子,搅了官人的兴致。”

    “那就唱一首《代答闺梦还》吧,”张若虚随口说道。

    听到这句话,女子就弹唱起来,声音婉转凄美,引得张若虚思绪万千。不一会酒劲就上来了,张若虚感到有些困倦。

    “不要再唱了,”张若虚开口要求,“让我听听你刚才给孟公子弹的曲子。”

    半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张若虚本想催促那女子弹唱,可是无法抵抗的困意袭来,身体像是被装进了一团温热的棉花当中。

    张若虚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张若虚下楼寻得老鸨,打听起昨日的女子。听老鸨说,此女子名为怜蝶,早年因关内饥荒,被卖至长安,做了这妓女的营生。

    “不过是寻常的歌女罢了,”张若虚这么想着,回到了自己供职的太子府。

    自此之后,张若虚常常光顾这家青楼,点名要怜蝶姑娘弹唱,一来二去,两人逐渐熟络起来。

    一日,张若虚像往常一样在房中同怜蝶姑娘饮酒。

    “怜蝶姑娘,那日你唱给孟公子的,到底是何曲目?”张若虚问出自己多日的疑虑。

    此时的怜蝶姑娘,已没有了初见张若虚时的冷漠,开始把他当作兄长一般看待,听到这个问题,倒也没有特别排斥,于是怜蝶姑娘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孟公子在太子府当差,之前于我倒也有些恩情。那日,我见孟公子心情甚好,便把自己写的曲子弹给他听,不料他火冒三丈,不但摔了房中许多器什,甚至大声斥责,说我戏弄于他。”

    “哦?”张若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把头向前伸得老长,活像一只试图钻进栏杆缝隙里的猫。

    “那你弹的是什么样的曲子呢?不妨现在弹来听听。”

    “兄长莫怪,怜蝶已经发誓不再弹那首曲子了。”

    “不妨事不妨事,此间只有你我二人,弹来听听吧。”

    怜蝶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弹唱,但她接着说道:“我想问兄长一个问题,你觉得一首曲子没有了旋律,还算是曲子吗?”

    “那当然不算了,旋律是曲子的灵魂。”张若虚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首曲子,包括了旋律、节奏、歌词、乐器和演唱者的声音,为何把旋律抽出来以后,曲子就不再是曲子了呢?我曾试着把曲子中的旋律部分减弱,增强了节奏的感觉,再加入写好的词,变成了一种新的曲子。由于这种风格的曲子中,词和节奏才是主角,所以我管它叫做说唱。”怜蝶自顾自地说。

    “说唱?”张若虚开怀大笑起来,像一个被玩具逗笑的三岁孩童,“这哪是曲子,这就是在跟着节奏说话吧,哈哈哈……”

    听到张若虚的讥讽,怜蝶气不打一处来:“兄长就知道取笑我,我只是想做一些别人没有尝试过的事情,如果只是弹些司空见惯的曲子,岂不是虚度此生?难道兄长也甘心一辈子只写那些普通诗句吗?”说罢,怜蝶气呼呼地走了。

    张若虚本想讥讽怜蝶一番,不想却自讨没趣。

    回到太子府,张若虚心情有些沮丧,又喝起闷酒来。

    这时,管家又遣老翁来索要诗句,张若虚大笔一挥,写了一首长诗交给了老翁,然后一头扎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

    “当当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张若虚从睡眠中唤醒。

    “谁啊?敲门那么急怕是疯了吧!”张若虚不满地从床上爬起来。

    一开门,眼前站着孟浩然。

    没等张若虚反应过来,孟浩然用力地一把推开了他。

    说起这孟浩然,早于张若虚进入太子府,如今已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常常同太子一起饮酒作诗。

    “张若虚,你这个蠢货!”孟浩然拧眉瞪眼,脸憋得通红,头发也气的竖了起来,“败类!弱智!你就是个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被毫无缘由地一顿乱骂,张若虚的火气也冒了起来:“你怎无故出口伤人?!”

    孟浩然气得浑身哆嗦,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扔到了张若虚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