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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事故

    江陵城下的另一角……

    任远升,某不知名技校毕业生,机缘巧合,黄袍加身,每天大鱼大rou相伴,光荣地配送起了三餐外卖。

    这天,冷得出奇,不一会天空飘起了雪。

    任远升站在柜台前等餐,边跺脚,边对着双手哈气。

    面老板提出一份打包好的汤面,说道:“要买带皮的手套,你这个针线手套抵不住风寒。”

    他哪里不知道这些道理,家里父母种地的,艰苦惯了,又交了个不省心的女朋友,时时向自己要钱,任远升为了今年能带女友回趟家,自己紧衣结食,为的是把异地的女朋友哄开心,能答应和自己一起回家过年。

    任远升提起外卖,嘿嘿一笑:“不冷。”

    “还说不冷,”面老板摇摇头,“见你跑单不少,咋的比我这个老人家还要……”节省一词,他没有说下去,便被老婆叫去了后厨。

    任远升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他时常安慰自己,现在年轻吃得苦,赚到钱讨了老婆,有了家庭,一切的努力都是值得的。他的思想淳朴,一如父母,决然不像酒吧里吆五喝六的逛子崽,甚至有的时候被同事、被女友嘲笑为“老人家”。

    老不老人家也是无所谓的。任远升提上这单出门,碰到了同是外卖员的胖子东。胖子东一脸沮丧,见到任远升这个老熟人,嘴巴就像打激光炮一般地絮叨:“唉,真是倒霉,你说我自己活得不自在,来送外卖,送外卖有什么好,风吹雨淋,下雪天还有受这份罪……”

    “我可没时间听你说,我还要赶着送单。”任远升打断他,就准备开车走人。

    胖子东拉住他车把,“我可告诉你,下雪天就是我们职业的魔咒,去年‘裤拉链’就是雪天送餐,车打滑,摔断了腿。”他打开自己的框,里面是冒着丝丝热气的破口奶茶,“看到没?我也是摔了一跤,险些没给过往车辆压死。奶茶全撒了,还得自己赔。”

    “我真要走了,回头找你聊。”任远升焦急,雪天本来就不好走,这里耽搁,那里耽搁,客人一指点下,好评差评,他哪里耗得起。

    胖子东还来劲了,他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也不管自己赔单要接着送这茬子事,继续说道:“你说说,我们怎么就这么命苦哪?干着人不人、鬼不鬼的工作,天天给人当牛做马,经理是主子,顾客也是主子,单子出了纰漏,我们就是两头受气。这也不怪亮子跑去做鸭,换成我有你们这长相身材,我也去挣那松散钱。”

    “放手!”任远升怒了,他掸开胖子东的手,车开动,他说道,“那是他,我和不稀罕这种钱。”

    胖子东还在后面喊道:“那是你没遇到出手阔的,需要钱的时候,谁见了能不心动?”

    谁见了大把大把的钱能不心动?是啊,有钱多好,任远升做梦都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纸醉金迷,撒出一把钱,然后看一群人疯抢,那该是多么的高贵,所有俯身捡钱的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一如奴仆亲吻着法老的脚足。

    可是,梦就是梦,醒来,依旧是黄马甲、小电驴,挨家挨户敲门,就和乞食的乞丐一般。人生而平等,但是生存境况让平等成为一句空话,反正我是不信,任远升心想,电梯门开,他敲着了一扇漆红的门。

    “您的外卖到了。”任远升千篇一律地喊道。

    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好,我马上出来。”

    门缓缓打开,里面的暖气袭来,一个老阿姨出现在门口,对着任远升一顿打量。

    “您的外卖。”任远升双手递上。

    老阿姨“呀”地一声,不接外卖,指着包装袋说道:“咋滴汤都撒了?”

    任远升颇为不好意思,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您也知道,今天下雪,路滑的很。”

    “你没摔到吧。”老阿姨依旧不接外卖,还伸手去摸任远升的手,又“呀”地一声,“咋滴这么凉。”她拉着任远升的袖口,就往家里让,“来来来,进来暖和下。哎呀,小伙子不容易啊,大雪天还要送单。”

    要是没有你们这些货点单,自然是不用送了,但没单送时,又希望恶劣天气把人阻击在家中,只有这样才能有更好的工钱。

    任远升被人好心拉近屋子,脸上依旧带笑地说道:“没什么,我们的本职工作嘛,服务好每一个顾客。”

    屋子里真的很暖,只是她仍然没有接外卖,这要任远升心中很是忐忑。

    老阿姨倒来一杯热水,递过来的同时,接过了自己的外卖。任远升道了声谢谢,老阿姨搁下外卖便问道:“小伙子什么文化水平哪?”

    任远升回道:“大专。”

    老阿姨“哟”了声:“大专跑去送外卖屈才了,人又生得俊。”

    “其实也不会,主要是工资比三流的公司高些。”任远升说的是实情,他这种大专生,全中国遍地都是,好的企业连一般的二本大学毕业生都不要,更不会看上他这种角色。去低一点的小公司也去得,只是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真是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以后结婚生子,买车买房了。

    老阿姨来了劲,问道:“工资高些,一个月也有多少?”

    任远升喝了口热水,大体说了个数:“也就一万来块钱吧。”又道,“不稳定的很,辛苦钱就这样。”

    “算你一万,一天不到四百,还要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老阿姨算起了这笔账,突然又说道,“这样吧,我给你一次开八百块钱,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意思?”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包括这一次八百的高价,任远升心中暗叫不好,但是未及听完,也不便翻脸离开,万一是自己错解了呢?

    老阿姨笑道:“哪里什么意思,反正不是你那个辛苦的活。就是陪人说说话,按按摩什么的,轻松的很,做得好还有提成奖金。”

    料任远升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老阿姨居然是个老鸨,或是说一个拉皮条的。任远升惊恐,将水杯搁在地上,转身便走。那老阿姨还在他后头喊着:“想好了可以再回来。”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这人啊,是没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不然分分钟转身回来。”

    出了大楼,任远升惊魂未定。我怎么了,这世道怎么了?任远升心中一阵嘀咕,坐上电瓶车,女友的电话打了过来。

    任远升接通,问候道:“宝贝,想我了吗?”

    对方嗲声嗲气地回道:“对啊,我超级超级想我家的老公。”

    完了!任远升心知肚明,要是对方说,“少臭美,谁想你了”就是倾诉,说一通抱怨话,要是说“想你”就是有事相求,要再加上“超级”“老公”等词汇,就是看上了什么奢侈品,要自己大放血。虽然接到了女友电话,但是任远升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不言,对方可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老公啊,我看上了一款包。”

    任远升“嗯”了声,并未表态,他怕自己心脏承受不了。

    果不其然,女友扯了一通包包的必要性,什么闺蜜有了,同事又有,自己的包怎么老土,搞得自己人前矮人一截等各种道理,最后曝出了包的价钱,差不多三万有余,吓得任远升全身一哆嗦,那可是他三个月的薪水啊,于是他试着讲道理。

    “莹莹,你听我说。”

    对方假装很客气,“嗯嗯”两声:“你说你说。”

    任远升说道:“你看啊,这年关将近,哪哪都要花钱,赚钱不容易。”对方没有吭声,他继续说道,“我一个月也就一万来块钱,三个月还抵不到一个包,咱们不是那样有条件的人,我想攒点钱,咱们以后买房子,有一个自己的家。”

    对方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还嘴道:“任远升,买个包怎么了?就是不买这个包,你能买得起房吗?”一句话说得任远升哑口无言,女的又说,“我真的觉得有点累了,和你在一起,似乎就看到自己八十岁的模样,为了柴米油盐,没有一点希望。”电话突然挂断,竟无半点拖泥带水。

    “啊——”任远升把手机扔在雪里,从车上跳下来,有些抓狂,他狂揪着自己的头发。或许这就叫做匹夫之怒,只能揪头跺脚,拿自己发泄。

    任远升稍稍平复,重新拾起手机,仰头望了一眼那栋居民楼,觉得有些好笑。他给女友转去了一万块钱,附加了一句“跟我通会话,剩下的钱挂了电话给你补上”。

    对方收钱很快,回电话的速度也很及时。

    那头说道:“老公你不要生气,我刚刚想了想,你的话是有道理的。”

    “我没有生气,”任远升说道,“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老公,你说,我听着呢。”

    任远升说道:“新年和我一起回去过,我父母都想看看你。”

    本以为对方会有所犹豫,却不想她一口答应了下来。

    “还有,”任远升看了看依旧时不时飘雪的天空,说道,“天冷,记得多穿衣服,不要冻着自己。”

    对方“好呢,好呢”答应了下来,又像是关心似的问道:“你哪里冷不冷?”

    “我这,”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头上,瞬间化成了水,凉凉的,像是一直凉到了心底,他兀自好笑,只是淡淡地回道,“不冷,可能过几天就冷了吧。”

    那边说道:“老公也要照顾好自己哟……对了,你在干嘛?”

    这个时段,我还能在干嘛,你不是一清二楚的吗?任远升不是懵懂的孩子,自然知道对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要自己说“我在送外卖”,对方就一定会回道“那老公忙吧,就不打搅你了”之类的,然后挂掉电话,收钱买包。可是今天任远升就是不想对方如意,所以谎称道:“我今天休息,可以和你多聊一会。”

    对方“哦”了一声,是失落,是意外,还是不知所措。

    双方沉默片刻,女生开腔了:“老公,我这还在上班呢,不能在外面打电话逗留太久,晚些时候打给你吧。”然后道了几句rou麻的话,电话再次挂断。

    任远升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钱从借款平台中贷出,转了过去。双十一、双十二,刚过去不久,他除了数分钟前的那一万块钱,早已经被爱情掏空,心中难以压抑的难受。他试着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答应和我回去过年,能带一个漂亮女孩回家,在亲戚朋友面前倍有面子,钱花了也算值了。

    送餐还要继续,任远升骑上电瓶车离开了脚下的小区。

    路上,环卫在奋力铲雪,铁铲撞在路面上,任远升想,若是晚上看见这一幕,铁铲子下面必然是火星四射,他又想,环卫的人手明显不够,就应该把那些耀武扬威的城管抓来扫雪,别没事就去驱赶小摊贩,断人活路。

    过了太白桥,就是沱江路,有情侣在江畔边雪中漫步,任远升瞧见了好生羡慕。就是这打诨的数秒,另一辆电瓶车拦腰撞了过来,他躲闪不及,摔了出去,好在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皮rou碰地,就像生铁打在身上一般疼。

    任远升顾不得自己,连忙起身去扶事故中的那个女人。

    女人三十左右,腿往下被车压着,嗷嗷呻吟,显然是伤的不轻。任远升搬开车子,伸手去扶女人。女人的保暖丝袜被电瓶车突出的钢片拉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潺潺流出,女人见血,竟然哇得哭了出来。

    “大姐你别哭,我送你去医院缝针。”任远升脱下自己的黄马甲,撕扯成长条,帮她捆扎止血,“你先等等,我把你的车推到一边,我骑车送你去医院。”

    女人却有些蛮横,她说道:“我都这样了,不应该打辆车才更安全吗?”她的语气不善,似乎把车祸已经怪到了任远升的头上。

    任远升见人家受伤,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事,便也没多想,嗯了声掏出手机打车,蹭着接驾未到,他又把女人和自己的电瓶车双双推到了路边。这时,接驾的出租也正好赶到,任远升陪的女人一同去了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

    消毒、缝线、打破伤风、开药,一个伤口,七搞八搞花去了五百多。女人安排在病房里休息,任远升付了钱,走去了医院的男厕,拉开裤管,查看自己的伤势,原来腿上淤青一块,怪不得隐隐作痛。他用手指一点,疼得呲牙咧嘴。

    “唉,都是小伤。”任远升对着镜子苦笑。

    任远升回到病房,准备与女人告别,刚一进门,女人指了指他,他便被一个汉子推了一把,又被其揪住了衣领。

    任远升惊慌,忙问:“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五大三粗,一脸凶相,不撒手,扭头对女人确认了一遍:“老婆,是这个小子不。”

    女人点点头:“就是他开车撞得我。”

    任远升急了:“大姐你说话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就是你的车冲向我,才……”

    “才你妈的批!”男人推了任远升一把,又揪着他的领子,生怕他脚上一抹油跑了。

    任远升委屈极了,瞪着眼睛说道理:“哎,大哥,有话好好说,你再这样,我可就报警了。”

    男人嘿地一笑:“报警?你倒是报呀,一个送外卖的撞到人,连个道歉都没有,还搁这里狡辩。”

    女人帮腔道:“就是警察来了,也要让你道歉赔偿。”

    任远升算是明白了,这对夫妻恐怕是讹诈上自己了,他挣开汉子的手,大声说道:“大姐,你说话要凭良心,谁是谁非,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是你非嘛,这有什么不清楚的。”她又对她身边的一个大妈说道,“现在送外卖的横冲直撞,撞到人,还要抵赖。”

    那大妈深表赞同,她说:“是呀,我看那些送餐的小伙子车开得飞快,不出事才怪呢。”

    汉子按了按拳头,威胁任远升说道:“你说该怎么处理吧,公了私了,哈,问你话呢!”

    任远升大吼道:“我又没错,你们讹诈我,公了公了!要打官司也可以!”

    一个路过的护士见病房大喊大叫,严肃地提醒道:“医院不要大声喧哗,以免影响其她病人休息。”

    另一个病人老头也发声道:“是啊,年轻人不要火气大,要遵守文明。”

    所有人都不占在他这边,所有人都在指责他,任远升委屈到了极点,“啊喊喊”地哭了起来,真是太冤枉了,明明就不是自己的错,明明就是自己一片好心送她来就医,为什么自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

    那个路过的护士居然折了回来,似乎不依不挠地说道:“这位先生,请你不要这样,这里是公共场合。”

    任远升怒了,他一跺脚,问那汉子:“你说要多少钱?”

    汉子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来这么一句,结巴地说道:“我说是……我说是二千块钱。”

    任远升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张票子,送了过去,说道:“给你五百,不要就算了,要不要?”

    汉子愣了下,一把夺过,说道:“看你造孽,给五百,看你和我一样造孽的很,给五百……”

    “给五百误工费都不够。”汉子的老婆喊道。

    任远升一抹眼泪,说道:“我全身上下就这么多了,你们再怎么为难我,我也多拿不出几块钱了。”

    那护士见任远升可怜,帮他说了句话:“大姐,你缝针我就在旁边,伤的不重,不影响做事。”

    老头咳嗽了一声,也劝道:“小伙子也拿出了五百,算了算了……咳咳,都不容易,两位就多担待点。”

    “是啊,”大妈也开始帮任远升说话,对着那个女人说道,“妹子,算了,年轻人毛毛糙糙,在外面打工赚几个钱也不容易。”

    女人见大家都这么说,有话也憋回了肚子里,正眼不瞧任远升,只是瞪了眼小护士,然后用被子盖住了受伤的脚。

    汉子收了钱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容颜缓和,对任远升问道:“车子停在什么地方。”

    任远升不答转头就走,女人的声音传来依旧尖酸刻薄:“你问他干嘛,在太白桥沱江路的一家奶茶店门口……”

    沱江路的奶茶店,车子摆定,任远升曾看见玻璃里头,有人担忧地望着他——是个女孩,他对她一笑,她回以微笑,好美,像桃花花瓣上的一颗露珠,划进了他记忆的空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