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何谓影响

    沃森如今进入林地也可谓是轻车熟路，以往伫立在梦行小道上低矮刺人的锋利枝桠，此刻也纷纷配合地抬起似在欢迎。

    他似乎也产生了某种幻视，思绪又飘荡回未来的过去——当年自己退役回乡，扛着行李刚走下颠簸的大巴，就遇上正在村头榕树下磕着瓜子闲聊的六婶和抽着旱烟的三太公，他们又惊又喜地站起身，掀翻了屁股下的木板凳，脸上带着既欢迎而又恐惧的神情。

    沃森穿过连接自我之梦与漫宿林地的直感小道，真正落足于幽暗古老的森林。

    他踏足柔软如上等毛毯的苔藓层，感受到脚底下的柔滑触感与今晨的林地略显不同，厚密的苔藓群似乎在微微地震动着，却又并非是地壳移动的震感，更像是那些扁平的叶状体似因恐惧而在颤栗。

    “林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沃森抱着疑惑前行，没走几步便已得知这异常的原因——是那些树冠枝桠间隙泼洒下来的斑驳月影！

    原来今晚漫宿的月光又再度变得危险而富有攻击性，相较于往夜更为饱满闪耀的皎洁月华如同锋利的剑刃刺下，驱散林地黑暗的同时，也让辉月落点的苔藓惊慌着如潮汐缓缓退散。

    沃森昂首仰望那一轮森然惨白的弧月，只见那道全无陨石轰炸痕迹的完美月盘似乎也在微微地颤动着，如同拼命地压抑着狂怒和暴躁，只是离散的月光已不禁沾染上天怒的颜色与威能，落到林地间迸发出诡异的影响。

    他光是凝视着弧月，便已然感觉到那道阴冷的月光穿透自己的瞳孔，他的双眼也蒙上一层如镜面般蹭亮的银白颜色。

    如针般锋利的月华刺入他的精神，如童话中杰克的豌豆迅速在他魂躯内扎根发芽，异样的感受迅速地在心底蔓延滋生。

    沃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瘙痒，那诡异的痒感并非来自于体表的肌肤，而是源自灵躯内部的拟生血rou！

    他不由自主地抓挠着胸膛，想要撕破皮肤敞开体腔，伸手进去掏出内脏与骨骼，按在粗糙的树皮上狠狠地磨蹭以抚慰如毛刺扎心的强烈瘙痒。

    他的十指划破了皮肤，鲜红的血渗了出来，微弱的痛感刺激惊醒心神，颅内之蛾最先清醒过来，振动鳞翅掀起虚无的风浪，将那些如发丝般深深扎根于思维血rou的缕缕月光拔起驱逐。

    沃森的双眼恢复了清明，他连忙挪移脚步退出月光笼罩的范围，低下头颅不敢再直视天上的明月，犹有余悸地平复着呼吸。

    “大意了……近段时间林地的热情，让我几乎遗忘了漫宿乃是司辰居身的世界，这里的一切现象都是超乎常理和想象的诡异！”

    “没想到，就连自然现象的月之阴晴圆缺都蕴含着难以抵御的危险！”

    “必须得继续谨慎小心地行事，勿视勿听勿动！”

    沃森自我警诫着，形体完全隐没在林木的浓荫下，配合着颅内之蛾对林地的熟悉，他无声无息地缓缓穿行于这团斑驳着耀眼银光的黑暗中。

    他希望今夜可以再度寻找到第三篇关于秘史准则的经文，以此来对照确认秘史所代表的秘密，恰如从沙砾之海中淘取金沙，只要接触到足够多的秘密，终有一日他能够发现并总结秘史的规律及意义。

    但世事显然不会如他心意运作，尤其是在这片由众司辰所掌控的漫宿世界。

    他苦苦搜寻许久，都未曾在苔藓、树根、地xue等隐秘地方处发现应该是由那群奇型鼹鼠留下的蕴含秘史经文的刻痕篇章。

    甚至沃森一直盘旋于林地的边界附近，他隐藏在阴影中朝着远处的嶙峋巨石窥探，久久都未能发现秘史的经文，也未曾见到如正午时那番残忍如远古血腥祭祀的秘密纂刻过程。

    哪怕运足目力远眺奇特巨石侧面垂下的形如灯笼的硕大漆黑果实，也只能目睹到一团扭曲的如阴影凝聚成实质的黑暗，周边的石壁也不无蕴含秘密的刻痕，就连正午时分梦行所见的揭示四签名的刻痕也已遭地衣和苔藓淹没覆盖，那些秘密或许已遭某位强大的存在吞噬。

    沃森思量着是否要继续等到，是否应该测试一下漫宿梦行的极限，毕竟以往几次自己都是因接触到神秘的事物而自行退出回到醒时世界……假若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待在原地，那是否会有某事某物出现打断我的梦行，抑或是魂质中象征着梦行钥匙及燃料的特质自行耗尽，我不得已遭遣送回醒时世界？

    或者是某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我的意识将永远地停留在漫宿中，与我存在于醒时世界的命体割裂……那我则会因为失去血rou营养的供应，彻底死亡魂飞魄散？！

    想到或许存在这个可能，沃森忽而又有些焦急，他可不想如此寂静无声地死去，尤其是rou体很有可能沦为躺在病床大小便失禁的植物人，哪怕是在战场上遭千万枪弹透体而过，哪怕是惨死于与畸变生物的对抗，哪怕是在凶案现场遭福尔摩斯逮捕入狱……无论是哪个结局，都要胜过这木然等死的结局啊！

    颅内之蛾似是感应到他的迫切，微微振动鳞翅指引着他抬头。

    沃森以掌平抵在额头，遮住向上延伸的视线，避免不经意间目睹弧月的形影，沿着蛾的指引朝嶙峋巨石望去。

    只见在嶙峋巨石如哥特教堂般高耸的顶峰，赫然站立着一道人影，对方背对着月光望不清真切的面目，只是双臂抬起平行于地面，双腿并拢站得笔直，脑袋颓然地歪下，如同是教团顶部的十字架，又像是受难的耶稣像。

    这是沃森第二次在漫宿林地中遇见人类，他内心其实是想要上前去与之攀谈，不管是交流司辰准则的知识，还是交流生杀死斗的技艺……都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可对方那副坦坦荡荡沐浴在诡异月光下的模样，让沃森心生一丝不详的预感——对方要么高层次的密传修习者，已然能够无视这躁动月华的影响，要么……就是已经沦陷在于弧月的影响而失去理智！

    沃森先是移开目光，仔细地审查着自我的情况，是否也间接地受到弧月的影响，是否也在悄然间埋下躁动的种子……结果是安然无恙，看来只要没有直接暴露在月华的倾泻下，或直接目睹颤动的弧月，自己仍然不受那诡异的影响。

    他继续将目光放在嶙峋巨石顶峰的那道人影上，密接关注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那道抬起臂膀如十字的人影依旧屹立于顶峰之上，对方随梦而来的衣衫在漫宿的高风中猎猎作响，似乎是真丝材质的宽厚睡裙，看来此人应该是名女性梦者，抑或是异装癖的男性梦者。

    保持着十字姿势的梦者也在风中微微晃动着，似乎只要下一秒有狂风刮来就会吹翻落下——

    沃森心底的自言自语安还未结束，漫宿的天象似乎真的聆听到他的心语，忽然传来一阵狂烈的飓风，林地枝桠簌簌洒下落叶，巨石顶峰的人影也如无根之叶落下，轻飘飘如叶随风飘零，终归还是啪地一下跌落在地，点点鲜红溅射开来，洒在幽绿的苔藓，泼在巨石的涂鸦。

    但令沃森感到疑惑的是，曾经贪婪吞食埃尔森尸体的苔藓，此刻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美食，却是避之不及，仿佛是见着什么恐怖的食物，在月光照耀下陷入死寂的层层苔藓像是猛地惊醒，剧烈颤抖着翻卷如浪涛急速退散，在坠落尸首旁边腾出大片的空地。

    沃森越发感到惊疑和好奇，他在心底呢喃道，像是在询问颅内之蛾的意见。

    “观看那具尸体会对我产生什么威胁或不良影响吗？”

    颅内之蛾只是静谧，但有时候沉默便是无言的回答。

    他放心地攀上树顶，躲藏在茂密的树冠中，透过枝叶的缝隙朝远处望去，只见那具躺倒在自身血泊中的尸体，睡裙的系带早已解开，衣衫像是窗户般向外敞开，恰如其雪白的胸膛也袒露，其犹然残留着活力的内脏也在暴露在无情的月光下，仍在挣扎着跳动。

    沃森顿时感应到某种奇特的影响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就像是当初面对巡警兰斯、畸变哈里斯及闪刃教主威廉时的别样感受。

    他想要紧紧闭上双眼，眼帘却不受控制地睁开，病号服的纽扣一粒粒松弛，微风轻轻将其解开，他也袒露出胸膛。

    纵使弧月光辉已遭树冠所拦截阻碍，他仍然感觉到新增的伤口和旧时的伤疤开始隐隐作痛，闭合的血rou似乎禁不住想要再度开启，使得伤疤重新敞开！

    颅内之蛾这时才不紧不慢地振动翅膀，将这股感受统统收拢起来。

    沃森顿感一阵轻松，他的脑后已然在刚才那番离奇的感受中暴汗连连，将医院的枕头都打湿一大块。

    可目睹到胸膛敞开尸首的影响是如此地深刻，远远胜过他先前所承受过的种种奇特影响，以至于他哪怕是回到醒时世界，内心仍然残留着那渴望洞开的影响。

    只不过这一次受到的影响……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如今平复下来倒不再存在心神失控的威胁，反倒是如同一缕受到束缚的可控情绪缠绕在心头，他不自觉地想要将之释放，引起世界的共鸣。

    “我似乎可以cao控这道情绪？”

    沃森起身来到病房门前，他闭上双眼在脑中回忆着那洞开的情绪，情绪共鸣之下，某种若有若无的神秘力量附着在他的指头，经由指尖传递到门把锁上。

    冰冷无智的机械造物也似受到这一缕情绪的影响，内部的齿轮转动，居然自行转动着敞开门户！

    而此刻沃森心底的那一缕共鸣似的情绪，才消散不过十之一二。

    他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漫宿的正确打开方式！”

    “通过梦行从漫宿中窃取足以影响现实的超自然力量！”

    沃森凝视着洞开力量缠绕的指头，在心中谋算道：

    “这股力量似乎除了开锁以外，还具备有其他的妙用……凡人的rou身，可是存在有不少紧闭似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