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瘸子和小麻子
是的,这个问题已经让束观困惑了四年了。 因为不管从生物学上还是社会学上来说,这样的一个村子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桃源村是一个看去很普通的小山村,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们也都很普通。 他们吃饭用嘴,走路靠腿,耕地用犁,捕鱼用网,会生病,少吃一顿也会饿的慌。 对于这件事情,束观已经默默观察确认过很久。 特别是对于收养了自己的老瘸子,一开始的时候,束观真的是幻想过老瘸子会不会是隐居深山的世外高人。 主角被一个世外高人收养,然后被培养成绝世强者,再出山大杀四方。 这是很多网文小说的模板,束观觉得如果自己作为穿越者的一生,能够这样度过的话也是不错的。 特别是在束观三岁之前,一直抱有这样的幻想。 为此,他用了很多办法去试探老瘸子,其中最狠的一次,他直接把自己摔断了腿。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当时老瘸子在院子中午憩,束观偷偷爬上了院子中的那棵老桂树,然后装作不小心失足,从离地四米多高的树枝上摔了下来。 他要试试老瘸子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普通的老瘸子。 干这件事情的时候,束观两岁零八個月,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中生活了近三年的时间,他真的已经快要疯了,而为了能够出去,他不怕做任何疯狂的事情。 而束观也预判过,桂树底下是比较松软的泥土,摔下去绝对摔不死人,他要冒一次次险。 可惜最后的结果,并没有如束观期望的那般,闭目沉睡中的老瘸子一跃而起,在他落地之前稳稳将其接住,暴露了自己世外高人的真面目。 然而事情不是这么发展的。 老瘸子是被他哇哇痛哭声惊醒的。 所以那天束观摔断了腿。 幸好后来老瘸子接好了束观的断腿,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件事情中,唯一让束观后来有些疑惑的,就是老瘸子既然能治好他的腿,为什么却治不好自己的瘸腿。 总之,在三岁之前,束观做过很多这样的尝试,试探这个村子中到底有没有藏着绝世高人。 最终他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这里生活的是一些完全正常的人类。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桃源村最早的村民,是从哪里来的? 因为普通人类绝没有办法越过那些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来到这个山谷中! 同时,桃源村的村民并不是什么茹毛饮血的野人,他们的吃穿用物,生活习惯都有着一个相当发达的农业文明的显著特征。 但桃源村这样一个狭小的山谷内,不可能诞生一个成熟的文明,也没有条件进化出一个智慧族群。 所以桃源村的村民,绝不是一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谷中的。 事实上,以束观现在了解到的,桃源村的人,是两百多年前才来到这个桃源村的。 按照村中老人所言,以及据说以前留下来的一些文字记载。 当时正值天下大乱,他们的祖先是一些在战乱中失去了家园的流民,逃难到这一带群山的边缘,想着逃入山林中避难,却依然遭遇了乱兵,眼看所有人性命不保之时,出现了一位仙人救下了他们,并用仙术把他们送到了这处。 在束观看来,这自然是一个很荒诞的传说故事。 至于不信的原因,源自束观这四年通过观察逐渐推导出的一个结论。 束观用了四年的时间,观察村中的每一个人,也观察着这个山村中的一切,因为他一直还没有放弃从这个山谷中出去的期望。 要出去,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到底穿越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而现在,他基本已经有了清晰的判断。 这里应该还是地球,还是在自己的华夏国内。 其中最简单有力的一个证据,那就是桃花源的村民说的都是华夏语。 当然,不可能是普通话,而是一种口音极重的方言,有点像束观前世的粤语,也有点像湘西那边的方言。 一开始的时候,束观只能听明白一个大概,不过不久之后也就全都能听懂了。 在确定了自己并没有离开地球之后,接着束观就要确定自己穿越到了什么年代。 第一次被老瘸子抱着走进桃源村时,看见那些村民身上穿的衣物,那时候束观判断自己应该是穿越到了古代。 只是光凭衣物的样式,是很难确定更具体的年代的。 除非是达官贵人穿的,有着各种礼仪规矩的服装,又或者是大城市中的平民,他们的衣物才会有一些体现一个时代服饰特征的细节。 至于乡野山民,为了方便劳作,衣物样式向来简单,几百年来也不会有太大变化,比如宋朝和明朝的汉人农夫猎户,他们平常穿的衣服绝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当然,其中或许还是有区别的,但束观不是历史专家,看不出那些微小的区别。 不过他通过另外一些东西,大致确定了自己穿越来到的年代。 那就是这村中常见的辣椒和烟草。 烟草是明朝中期才传入华夏的,而辣椒则要更晚一些,是在明朝末期。 这些不算冷门知识,但会关注的人也不多,但大学时爱看一些人文历史类书籍的束观,倒是恰好知道,而且知道地比较详细, 他记得以前看过的一篇文章中说过,那就是辣椒虽然在明末就传入了华夏,但最初只是被华夏人当一种稀罕的植物欣赏,真正作为食材开始流行起来,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最初是现在云贵一带流行,然后扩散到两湖,川蜀之地,这其中起了重大作用的,是平西王吴三桂的反军。 而村中老人也说过,他们是因为躲避战乱,才会来到这个偏僻的山谷的。 两相对证,二百多年前的那场战乱,束观认为很可能就是明末清初的三藩之乱。 如果是这样的话,两百多年过去了,而现在外面的世界,差不多应该是清末了,就是不知道满清亡了没有。 以上,就是束观目前为止,对自己穿越来到的时间地点的判断。 虽然四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山谷中,没有看过山外的世界,但束观对自己的推断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既然还是在地球,只不过穿越到了几个世纪以前,所以对于村中老人说什么仙人之事,束观自然是不相信的。 可是抛弃那些迷信传说的话,那么以前的那些最早的桃花源村民,又是怎么来到这个山谷中的呢? 这就是这几年来一直困惑着束观的问题。 他感觉自己如果能明白这个问题,或许就有机会从这个四面被悬崖环绕的山谷中出去。 听说最早的那些桃源村村民的先祖,留下了一些文字记载,上面或许能找到一些更明确的线索。 只可惜,那些书册都放在桃源村的祖祠中,束观不算是真正桃源村的人,而且现在才四岁,自然没有机会观看那些文字记载。 只能等再长大一些,找机会去看一下了。 另外,这个桃源村,除了最早的村民不知怎么来到这个山谷之外,还有一件颇为古怪的事情。 那就是最早来到这桃源村的那三百多名逃难之民,虽然并不是全是同乡同姓之人,但是这两百多年下来,在这样一个闭塞的环境中,很难做到同姓不通婚。 以束观现在知道的,在桃源村中表兄妹结为夫妇是很寻常的事情,甚至堂兄妹之间通婚的都不少。 可是整个村子居然几乎没有精神不正常,或出生就有缺陷的人。 这在生物学,遗传学以及概率学上,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所以这个看似普通的小山村,或许真的有些秘密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长满了皱纹的手伸了过来,从束观的手中拿过了烟杆。 却是束观刚才想事情太认真,没有注意到老瘸子已经回到他的身边。 老瘸子那只雪白的眼瞳中泛着诡异的光芒,但另一只眼睛中却尽是宽容温和。 他抬手摸了摸束观的小脑袋,咧着嘴呵呵笑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间,都流淌着对板凳上的那个丑陋的小麻子的疼爱。
“等你再大一些,爷爷给你也做一根。” 老瘸子将从束观手中拿过的烟杆插在了腰带上。 “好咧,爷爷。” 束观乖巧地点头。 他是绝不会惹老瘸子不开心的。 “小麻子,我们回家吧。” 束观现在的名字,就叫小麻子,就像老瘸子就叫老瘸子。 桃源村的人,名字都是这么简单。 因为全村七百多口人,大家都在一个山谷中出不去,确实没必要起什么真正的大名,有个简单的称呼区别彼此也就可以了。 比如刚才那群小童中领头的大男孩,名字就叫王大虎,他还有三个弟弟,分别叫二虎,三虎,四虎,至于那个被束观的模样吓哭的,长得粉嫩水灵的小姑娘,名字叫张丫蛋。 至于束观,现在叫小麻子,以后长大一些应该被人叫麻子,等到老了就是老麻子。 应该一辈子会被人叫麻子的束观,仰起脸,朝老瘸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当然,灿烂是他自己觉得的。 事实上,当束观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所有的黑色的麻子都挤在了一起,丑的惨不忍睹。 “好的,爷爷。” 他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小手臂,伸向了老瘸子。 老瘸子的老脸上没有任何嫌弃的神色,依然呵呵地笑着,伸手将束观抱了起来,放在了身后的竹篓中。 虽然老瘸子给他取了一个可能要被人取笑一辈子的名字,但束观从来没有生老瘸子的气过。 束观怎么可能会生老瘸子的气呢! 四年之前,当他刚从小溪中被老瘸子捡回来的时候,全身长满脓包,每天都是痛的嚎哭不止。 是这个老瘸子,没日没夜地用药汁帮他擦拭身子,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夜夜抱着他到天亮。 也是这个老瘸子,为了给他讨一口*喝,村子里每个刚生完小孩的女子,都去哀求了一遍,有时候看见人家小娘子在喂*,腼着老脸背着束观就凑近了过去,能让小麻子吧唧几口也是好的。 当然,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束观一般都是闭上眼睛大哭大闹,就是不张嘴。 同样还是这个老瘸子,四年来从来没把束观独自扔下过,不管是在田里耕种,还是上山采药,下水摸鱼,又或者是在村里帮人家修补家什,老瘸子总是把束观带在身边。 因为即使到了现在,村子中还是有很多人不喜欢束观,认为当初这个浑身流着脓水,从山溪中飘来的小孩,是山中什么妖怪转世,是不祥之人。 村中有很多人当时是反对将这个小孩收养在村子里的。 所以老瘸子从没有让束观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 特别是一个瘸了一条腿,还有一只眼睛是白内障,风烛残年的孤身老人,要养大一个孩子更不容易。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四岁小孩,或许还不是很明白老瘸子的付出。 但束观不是真的小孩,老瘸子四年的抚育之恩,四年的艰辛守护,他都看在眼中。 没有老瘸子,他束观活不到现在。 老瘸子背着竹篓,竹篓中站着小麻子,小麻子的小手扶在老瘸子的肩膀上,用自己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子。 这样老瘸子会轻松一些。 一个无儿无女的老瘸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小麻子。 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在渐渐消失在悬崖背后的夕阳中,朝着他们的家走去。 某一刻,束观将自己的额头轻轻靠在了老脸瘸子那单薄的肩膀上,脸上的神情一片安详。 因为有这个老瘸子,他活了下来。 也因为有这个老瘸子,他没有在这个让他绝望的山村中变疯。 上一世,他没有亲人。 这一世,他有了。 如果这就是他穿越到这里的意义,那么束观不再那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