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昂贵的兔子
之前按照瑞格露丝命令放出去的鸽子陆陆续续衔回了消息,不出所料,里面有一大半都不能用。莱恩城小贵族的管家用欲盖弥彰的假名悬赏据称盗窃珠宝潜逃的拉塔尔女仆,赌场和娱乐城捉捕逃债的客人,不知来头的发单人追缉偷渡客,总之就是发生在拥挤混乱地下世界里日复一日的常事。 瑞格露丝咬着一只果子,盘腿坐在木桌上,哗啦哗啦地翻动着一叠情报,间或做出一两句点评,类似“这个倒霉蛋可得罪了角场最难搞的蛇头”,或者是“又是那头肥猪,他们家这几个月跑掉四个女仆了,天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读过的情报就被她草草一折放在身后,中途还为了腾出手把果子放在喝掉一半的咖啡杯上,引来走道里经过的灰羽不满的喊声。瑞格露丝假装没有听到,又翻了一页,终于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忍不住感慨这群灰羽毛终于不是在浪费钱。 如果要让她今晚9点脑袋空空去见鼹鼠,她一定要让这群没用的鸽子好好饿上几顿。 这份珍贵的有用薄纸是从塔兰传来的,那里的黑市也曾经短暂地放出过风声,寻找一位“沉默且可靠的猎人”。算算时间,大概是一周前的事情,主人期待着这位猎人带回一只“金发碧眼”的兔子,年轻又稚嫩,必有重酬。真恶心,好像那种贵族给孩子们买的描金画本里虚情假意的故事,把漂亮继女送进森林,又嘱咐猎人带回一只小鹿的心脏。她曾经捡到过一本这样的东西,本来看着怪精致,可以带给灰羽,不过在回来路上翻完了里面愚蠢的故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她的meimei要是被这种蠢故事变傻可不行。于是那本看包装就能在橱窗里卖上25格拉姆的画本,又一次迎来了被抛弃的命运。 整叠资料已经彻底被她浏览过,瑞格露丝敲打着咖啡杯,抿了一口泡过果子的果味咖啡,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这一次的金色兔子上。 角场一带的所有信息都已经被鼹鼠像是打扫脚印般清理过一遍。可以理解,事关格拉姆,当然要小心一点。情报就是鼹鼠的奶酪,让自己的奶酪痕迹扔得到处都是,只配让别人叼走,可不是鼹鼠这种老手的做派。现在所有蛛丝马迹一定都已经被那个狡猾的掮客握在手里了。 不过没关系,猎人才拿大头,没必要抢瞭望哨兵的买卖,自己可是安全公司。瑞格露丝摇摇头,拍拍挂在腰上的剑柄,说服自己压下心中一丝遗憾。 但更早的塔兰却还漏下了一点碎屑,那才是兔子脚印前来的方向,瑞格露丝在终端上重新搜索确认了飞龙老板去世消息的新闻时间,在心里默默画出一张地图。 一只金色毛皮的幼稚兔子,突然之间被迫离开熟悉的窝巢,他的父亲找到了莱恩城的自己,塔兰城里却已经有捕食者朝他张开了獠牙。但幸运的是,他逃脱了,而且方向明确地奔向了莱恩城,也就是他父亲为他准备的…… 瑞格露丝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给自己做个什么样的比喻,也许是他父亲留下的……一把叉子? 算了,就叉子好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既然抓兔子的悬赏一路追缉至此,就说明这只价值高昂的金光闪闪的兔子还没有落入猎人手中,自己的格拉姆就还有保障。出于对这位兔子埃里克小少爷运动习惯的赞赏,她当然可以再多做一点,同时帮他们两个人一个忙。 瑞格露丝从不标榜自己的有恩必报,但如果时机合适,更重要是价钱合适,她完全不介意为善良慷慨的爱德华多做一点,毕竟他已经去世了,最后一次而已。多么两全其美,小少爷不用再东奔西跑,而瑞格露丝则因为自己的聪明多一笔入账。 她赞许地对自己点点头,舔干净粘在嘴唇边最后一点冷掉的咖啡。 晚上8点,瑞格露丝脚步懒散地启程去找鼹鼠,并拒绝了任何陪同她一起前往的建议,“傻子才会带上一整个军团去钓鱼。”她这样说,摆摆手,在自己的衣服下面别好了备用的两把匕首。路上要经过一条窄街的街角,转向歪歪斜斜伸出的小巷,瑞格露丝发梢因为走动的动作甩在墙上又荡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才没入巷口。窄街上经过的行人完全不会注意到,这个懒洋洋的女人转过弯去后竟然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小巷里一眼看去空荡荡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凭空消失的瑞格露丝本人正躬起腰背伏在小巷低矮墙头的一块广告牌后面。那是巷子尽头妓院的招牌,上面是角场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暗示——两个弯腰的女人,一个正面向外露出胸部,另一个则露出背面被紧身裙包裹的形状优美的臀部。牌子想要用电气彩灯模仿出内城的全息系统,可惜因为老板不肯花钱维护反而更加弄巧成拙,中间一片的电子管坏掉了,背面女人像的肩部和背部一片漆黑,重点突出的部位倒还亮着,不过因为电路断断续续,间歇地高频闪烁着紫色和粉色的刺眼光亮,让人走过时宁可闭上眼睛。只有已经在工业酒精致盲边缘或者神志不清的酒鬼才会对着这幅广告画露出欣赏的痴笑。 这里也正是瑞格露丝早早选中的小把戏标志物之一,用于隐蔽,埋伏,甩掉一些烦人的尾巴,或者干脆打晕他们。广告牌的烦人光亮是她最好的隐蔽,虽然对她来说也过于刺眼,但短时间内还能忍受。瑞格露丝竖起耳朵,眯起眼睛,瞳孔几乎收缩成了一条细线,从背面女人像腰带位置掉落电子管形成的缝隙朝外张望,尾巴尖轻轻打着旋,上面的毛几乎要因为紧张竖立起来。 有人在跟着她。 一,二,三,四,她刚刚走路时曾经计算过自己和跟踪者的节奏,曾经长达几十年的难忘经历为她带来了独特的技巧和习惯。她尝试改变步速,突然变向和穿越人群,但身后的人都游刃有余,是个高明的跟踪者,而且很专业。幸运的是,暂时没有感觉到迫近的危险和恶意。 但无论为了什么,眼下可是她有一笔大买卖的关头,绝不能被搅局。 瑞格露丝暗红色的眼睛扫过小巷和窄街,有点遗憾但不出所料,那人连一根尾巴尖上的毛都没有露出来。 她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警惕,隐入黑暗中离开了。瑞格露丝才从原地一跃而出,顺顺自己的尾巴,又把为了蹲伏方便调整过的两把剑重新往后抬了抬。 “见鬼,他妈的(尼米亚方言)要迟到了!” 很可惜,接下来一小段路的疯狂赶路也没能彻底挽回那位来路不明跟踪者耽误的时间。瑞格露丝到达鼹鼠家时,终端上明晃晃地写着9点零3分。 鼹鼠明明买得起一栋不错的房子,却因为对某部老式投影剧和全息游戏的痴迷,偏偏要住在一个漆成红色的集装箱里。这里根本不是码头区,一个孤零零的集装箱坐落在荒败的环形公寓楼之间,确实有几分像巨兽脚边蹲踞的鼹鼠,显出滑稽的威严。而鼹鼠非常以这种荒诞背后体现出的独一无二和能力炫耀为荣。 二狗就正蹲在隔壁公寓楼灰白的台阶上四处张望,慌里慌张的,新刷上的涂鸦颜料淌下来的痕迹刚刚好垂在他的头顶上,像个巨大的感叹号下面胡乱点上一团黄色的点。瑞格露丝庆幸自己白天里让他洗了个澡,才能在黑夜里如此醒目。他看见瑞格露丝到达急忙大张着嘴跳起来,“大姐,”但紧接着又站住搓搓手,咧嘴笑着,“没事没事,我就知道大姐你肯定能来。” 他带着瑞格露丝走到集装箱门口就自觉停下,朝里面示意,用并不算得上耳语的声音提醒她,“这单子不小,好几个人惦记着呢,大姐你加油!” 瑞格露丝掏掏耳朵示意自己听到了,从怀里抽出五百格拉姆塞进他的手里。二狗飞快地捻过钞票确认了数量,又笑出一口黄牙,“大姐,那我就先走了?” 瑞格露丝点点头,看着二狗的背影离开,才重新扫视了一遍周围,敲响集装箱上开出的小门。 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请进,瑞格露丝小姐,我正在等待您。” 那扇门确实开得很小,瑞格露丝都要稍稍弯腰才能钻进去,耳尖还会擦过上门缘,不亏是耗子洞,她内心默默念叨着。 矮小的鼹鼠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桌上堆满了摇摇欲坠的文件之山。终端和那种看着像老古董的蘸水笔扔在一起,被香烟烧掉一个角的文件浸透了墨水又沾在终端屏幕上。而鼹鼠就被遮挡在这一切之后,陷入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中,哪怕看见瑞格露丝进来也仍然装模作样地处理了三分钟事务,才抬起尖尖的嘴巴,颤动着胡须尖声说,“你好,小姐,二狗已经预先通报了您的到来。坐吧坐吧,请坐。” 瑞格露丝的反应是在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以示回应。 在他装腔作势的几分钟里,瑞格露丝已经尽量礼貌地用目光搜寻过整个房间,并在黑暗阴影笼罩的范围之外选定了一把舒适的椅子,擦过集装箱铁皮的地板叮叮咣咣地拖到了大办公桌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别转弯抹角了,鼹鼠,我听说了你这里有只很值钱的兔子。” 鼹鼠把短小的手支在桌子上,拙劣地表演着忧虑重重的贴心形象,“啊,瑞格露丝,是的,但同样,你知道的,昂贵的猎物有着更为复杂的要求。” “哦?这附近……还有谁,比我更好吗?就你知道的人选?”瑞格露丝也学着他的样子,手肘抵在桌子上支起上半身,她比鼹鼠高大得多,这个姿势几乎能让她的腰,更重要的是腰上的两把剑柄,都保证被桌对面的掮客清楚看见。为了增加筹码,她还在说话时露出了自己的犬齿。
“据我所知,你和W2的组长私交不错,前几天还有人看见你们去城里喝酒。我以为你已经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了。”鼹鼠眯起眼睛,“但好心肠的猎人可不是什么褒义词。” “那说明你对我了解得还不够。”瑞格露丝靠回椅背,尾巴在背后甩了甩,“不过这一点你倒没说错,我当然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但抓一只兔子会违背什么规则呢?我可是吃生鱼的尼米亚。” “啊瑞格露丝,我的聪明姑娘。”鼹鼠大笑起来,眼睛几乎被挤得看不见了,嘴边的胡须随着笑声上下抖动,“我当然相信你的本事。” “不客气。”瑞格露丝敷衍地点点头,“对方开了什么价。” “50”,鼹鼠比了比手指,“我抽10个点。” “3个点。”瑞格露丝毫不迟疑,“我肯定你不止卖了一个人,你也不是他们找到的第一个掮客。大方点,鼹鼠,如果兔子落在别人手里,你可就半个格拉姆都拿不到啦。” “你可真敢砍价,亲爱的。落在别人的猎人手里,我也一样拿10个点。”鼹鼠摇头,保卫自己的格拉姆。 “我听二狗说,客人是南方口音,跑来角场可不算近,那只兔子如果跑得更远,跑出了角场……就不好了。”瑞格露丝舔了舔牙尖,“角场的猎物被别人抢走,我可不同意。角场是我们的地盘,不是吗?” 鼹鼠不为所动,“从来没有3个点的买卖。” “好啦好啦,那就……5个点!”瑞格露丝故作挣扎地犹豫一会儿,表现得痛心又故作大度,“下一批货来的时候你可得给我留一点好东西,咱们可是老熟人啦!” 最后的交易以6.5个点抽成达成。瑞格露丝痛心地默默划掉了这6.5个点能给家里换来的新东西,还是决定算了,毕竟干她这行的,和鼹鼠总体来说称得上彼此不可或缺,闹僵了也不好。 鼹鼠似乎也在心痛自己丢掉的3.5个点,毕竟50万格拉姆的买卖可不常见,但为了防止全盘落空这样的糟糕结果,他还是无精打采地把客人带来的消息都提供给了瑞格露丝。 夜幕下,一张由格拉姆,欲望,秘密,死亡和暗语交织而成的网,已经随风从南方的塔兰飘荡到角场之上,蠢蠢欲动地将要收紧。在红色的集装箱里,鼹鼠用50万抽成6.5个点的交易把一根线头交给了瑞格露丝。 这位拉塔尔猎人即将收紧手中的丝线,巨网之上,其他的牵线者尚不得而知。 “先生,你已经醉了。”美貌的尼米亚女人从身后已经醉醺醺的男人手中抽出了自己和发色相同的火红长尾。那个男人恋恋不舍地又伸手抓了一把,落空之后,粗短的手指顺势摸上圆润的腰肢和光滑的脊背捏了一下,手中捏着的高脚杯歪歪倒倒,里面金色的酒液一半都泼洒在女人身上。 但她仿佛浑然不觉地弯下腰,扯住对方已经皱巴巴的金丝暗纹昂贵领带,在酒气熏天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甜美地笑着说,“您该休息了,先生,下次再见。祝我们那时,都得偿所愿。” 泼洒的金色酒液已经逐渐变干变黏,不舒服地沾着她的裙子。女人轻轻关上厚实的雕花木门,独自走过铺着地毯的长长走廊,悄无声息,灯光逐渐熄灭,黑暗追随着她离开的脚步缓缓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