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奈何年岁消长
两百年后,除非站在苍莽殿外,看到记忆里几近模糊的面孔,久久不敢上前。 彼时那人玉带锦衣,金冠长袖,早已加官进爵,成为司法掌事。 实至名归。 他拎着一坛桃酒,几步走到跟前,单手伸开,抱紧除非。明明看上去大方,端正,面相很稳,如同君王,可是说起话来,声线中难掩情绪:“……对不起,除非……恭喜你回来!” 除非大梦方醒,忽然一笑,是莫休啊。 他还是像个孩子。 那天他们一起喝了酒,就在桃仙谷。桃仙老人不在,留了张席,足量的酒,和几句话。 他说酒只有这么多,不够就不够了,喝完回家,别去偷他存货,否则回来要打人的。他新砍的桃木杖可是粗了一圈,打起来疼得要命。 除非大笑:“这老爷子,惯会唬人!” 莫休还是不爱笑,周身的气场比之从前,更加冷淡。 一坛的酒,分两边儿倒,搁在除非碗里,是满盛的感慨和欢喜,搁在莫休盏中,却是磨人的清苦与怅惘。 他总是满怀心事,这两百年诸多风雨,想要倾诉却无从开口,碍于除非,他甚至不敢提及无伦。苍莽殿像一道垄,彻底阻断了彼此之间最肆无忌惮的那条心河。除非再也不会懂他,就像他再也无法懂得除非。 可是面前的兄弟,依然爱酒,嘴贫,常常挂着笑,总是不正经,认真起来又一身正气,摄人肝胆。 他开始啰里吧嗦,讲一些天马行空,桃花落在肩膀上,衬着玄衣黛领藏青袍。人在画儿里,模样如旧。 独居苍莽殿的日子,漫长而枯燥,除非常常张臂化鸟,摇身变树,结了果吃,扔着核玩儿,自娱自乐。他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令人神往的趣意,可莫休还是看出了几分落寞。 这两百年,想必他也像现在这样,对着屋梁地板,铜人石柱,手上的指甲,碗里的鱼,高谈阔论。 “除非,”莫休叫他,除非回头,他生硬地笑:“喝酒。” 不久,莫休和上善成婚了,天界大喜,喧鼓鸣钟,闹了三日。大家攒了一肚子吉祥话,祝他们恩爱,幸福,早诞小小天君,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莫休不喜欢上善,上善不喜欢莫休。 上善钟情之人,是那天莫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撺掇着轻吻她时,仙人堆儿里举着酒,叫得最响那一个。 两百年,他似乎是变了,却说不出哪里变了。 天君瞧不上除非,莫休不讨厌上善,上善亦不是那种爱一个人便死去活来使性子的小女儿家。况且除非那人不长心,逮着哪个良家仙女儿不得调笑一番?此中性情,她也看得分明,故而不肯执拗。 婚事告一段落,除非向莫休主动提起了无伦,问他这么大场合,怎么不见人来? 莫休叹气:“他旧疾恶化,卧病在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赶鸭子上架做这个掌事。” 除非笑他,妄自菲薄!默然片刻,还是说:“仙长洗斧有旧识在侧,医术恐比药菩萨过之而无不及,我请他看看?” “不用了,”莫休难掩悲恸:“……已是时日无多。” 除非去看了无伦,他状况果然不好,整个人面色憔悴,瘦骨如柴,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分毫不减的冷漠与疏离。他还是那么严厉,面对如今的掌事莫休,说个话像下死命令。礼数规矩,稍微有所差池,都会撑着几乎哑掉的嗓子,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莫休不肯他死去,却又束手无策。无伦似乎真的已然到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的时候。除非亦然。 他有太多话想问他,听他解释,看清他心事。 “薄荷叔,”莫休离开以后,除非抱着几分希冀,道:“愿意和我聊聊吗?” 无伦用力地咳嗽两声,忽而全身颤抖,待到勉力平复,才窝进被褥,一头瘫在枕上:“除非……”
“嗯。”除非探着身子,努力接收他微弱的话语。 “你替我……好好……照顾莫休……” 除非抬眼去看他,无伦还是一脸淡漠,混浊的眼底难得露出几分缓和,之于他,难免温柔。 他什么也没再说,更不打算跟除非交底,坦诚他的心里话。他只是交待除非,照顾好莫休。 仅此而已。 那便是他最大的不舍。 无伦拖着最后一口气,撑了不到十日,不少人去看他,宽慰他,留恋他,耻笑他,怜悯他。可任谁都没有想到,风中残烛,竟又火烧天界。 无伦被曝出诸多劣迹,并已逐一查实,行贿天官,包庇妖邪,谋害同僚,徇私舞弊……过往三千年,罄竹难书。一时间,骂声如潮,堂堂前任司法掌事,做事雷厉风行功绩卓越的神君无伦,旦夕间如山石崩塌,引人唏嘘。 除非当初用来“污蔑”无伦的“谣言”,亦成了如实的罪状,无伦被囚在殿中,押候待审。 天君特遣诸方医药,竭力诊治无伦。他想知道缘由。无伦所犯俱实,可欠他一个交待。 然而无伦已是回天乏力,他的元神受创,神魄已如游丝。他死后,恐怕一缕残魂都留不下,妄求痊愈。 他最后见的一个人,是除非,他说,除非有他师兄的影子,师兄也总是挂个笑脸,从不生气,一生无欲无求。 师兄错就错在他太执拗,认死理儿,不惜命。刀砍过来,他总会挡在最前头,用他的骨头,他的血,护他身后能护的人。他从不懂为自己盘算,像个冒失的傻子一样,冲锋陷阵,一腔热血。 不计得失,不畏艰险。他不知道,神仙也会死。 也会神魂俱灭,永远消弥于六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