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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古树崖(三)

    一只熊猫卡在了树根里。

    面容憨厚,体型硕大,圆润的身体插在树根之间,两个rou爪搭在上边,正抬头看着陈川。

    陈川也看着他。

    熊猫开口说:

    “抱歉,我是来自晤昒的葱冏。说起来很丢脸,我被困在了这里......嗯......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

    “额,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喂——喂————”两只爪子朝陈川挥了挥,黑眼圈的小眼睛乌溜溜,倒映有玉坠的亮光,“喂——喂——!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动物在说话,虽然舌头有些笨拙,但是每一个字都能听懂。陈川实在受不了这傻乎乎的问话,朝它点点头。

    “啊,实在是太好了,我的武器就在这,一柄长长的朴(pō)刀,还有一个木盾,你能帮忙递给我吗?它们是在我挣扎的时候掉落的。”

    陈川举起玉坠,让光芒照耀在这一处树根上,找到了刀和盾牌,这时熊猫又说:“把刀给我就好,请把刀给予我。”

    陈川要拎起那把朴刀,没想到异常沉重,需要双手才能抬起,他吃力地把刀递到熊猫手里,没想到熊猫轻松一挥,把刀瞬间插到了树根之间。

    “可以帮忙拉我一把吗?对,拉着我......我说使劲咱就一起用力。”

    陈川把手托在它毛茸茸的身上,暖烘烘的身体有股山原野草的芳香,熊猫说道:“好,准备,使劲!”

    一人一熊猫都卯足了劲,特别是那熊猫,嗷嗷乱叫着,双手用朴刀撬开树根,陈川感觉自己在拔一个rou墩墩的大塞子。

    咚,熊猫像萝卜一般被拔出来了,它躺在地上,陈川和它大口喘着气。

    良久,熊猫站起来,对陈川行了一个拱手礼:“感谢你的慷慨相助,吾友,相逢即是缘分,不过说来也丢人,如此狼狈草率与你相遇......”

    熊猫顿了顿,清了清嗓子,郑重地说:“不过此地凶恶至极,可不要轻举妄动啊。如果阁下愿意,可以跟在我身后,晤昒战士葱冏愿为你保驾护航。”

    陈川还未回过神来,葱冏已经捡起刀和盾牌,像人一样双脚站着。它比陈川还高出半个头,左手木盾右手朴刀,威风凛凛,一幅即将出征的样子。

    它还穿着衣服,米黄色的麻布长袍,配有两个护腕,套有一件背心一样的褐色木甲,胸前一块背后一块,看着很是轻便;背上搭有一顶草帽,还斜挂有一条很长的刀鞘;蹬着一双宽大的草鞋,甚至还有白色的绑腿。

    陈川继续端详着它。它的朴刀的刀柄很长,刀刃更长,刀柄占了修长刀身的三分之一,缠有深灰色的布带。整把刀足有陈川从脚到胸的距离那样长,是一把精良的单刃环首长刀。

    木盾也很厚实,朴实无华,方形,带有一点弯曲的弧度,盾面简单涂着一些红白花纹。盾牌竖起来,有半个葱冏的高度。

    “如何呢?”葱冏眨了眨眼圆溜溜的黑眼,看着陈川说道,“阁下肯定要前往何处,不然我们就不会在古树崖相遇。哦,对了,还问阁下大名?”

    “陈、陈川。”

    “好的,陈陈川阁下......”

    “不不不,是陈川。”

    “欧欧,陈川阁下,说来也巧,我原本来看望一个挚友,没想到脚底打滑,从上方跌了下去,咣啷咣啷咚咚几下,就栽在了这里,所幸有你帮忙,否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所以,无需戒备,就权当是我还你人情。”

    熊猫优雅鞠躬,那柄长刀闪着光亮,浑身的绒毛蓬松旺盛,看起来温暖舒适。

    陈川思索一下,还是点点头:“那就麻烦送我到安全的地方吧。”

    葱冏爽朗笑道:“哈哈,我正要拜访挚友,那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请跟我来,吾友,来!”说罢带上草帽,把朴刀收到背后,朝陈川招招手。

    熊猫居然会笑啊,双眼眯起来,咧出雪白的尖牙,那么自然、轻松。陈川原本有些介意它的武器,但眼下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只好跟葱冏一起并排行走。

    “如果我没记错,樵隶们一般会在盘绕的树根旁定居,”葱冏好像对这里异常熟悉,“现在我们就是要去找螺旋盘升的树根,我的朋友就住在其中的一处。”

    “你的朋友是樵隶吗?”陈川问道。

    “现在是,曾经不是......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葱冏点头答道,“我许久没去看他了,打听到他在古树崖砍树后,我便来到了这里......嗯,之前我也来过,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专门来这的?”

    “嚯嚯,其实并不是,我周游各地,恰好来到社州,在云团降落之时进入了裂谷。看望朋友也是我旅程中的一步。”

    倘若不是这熊猫的身躯,否则这中气十足的嗓音,除了舌头有点捋不直以外,完全可以让陈川放下戒备。葱冏回头又说:“对了,我的葱是大葱的葱,冏是上三包结构的光明的冏。”

    “你说你来自晤昒?”陈川看着它说。

    “欧是的,那曾是一个自治的城邦,”葱冏眼睛好像发亮了一下,略带兴奋地说,“日吾的晤,日勿的昒,坐落于旸谷之畔,沐浴阳光之中。”

    “‘旸谷’?那是什么地方?”

    “吼吼,这是《山海经》里太阳出发的地方,一座山。其实我们都知道,日月轮流变换,太阳最旺盛的是在中原的最东端,昇州,它也从未落下,一直挂在天上,只不过到了西边又变成了月亮,不过月亮又变成了它,吼吼,旸谷其实就是昇州的一座山吧,不过现在已经成为荒漠了。”

    “为什么?”

    “看来你很好奇呀,吾友,我也很乐意给你讲解。晤昒曾是一个伟大的城市,一个繁荣的城邦,有自己的武备,有自己的制度。里面的人都满怀热枕,战士骁勇善战,人民仗义豪迈,但是没有原住民,完全由一群移民在旸谷建立。来自各州的人,在这里和睦相处,是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信仰,你猜猜是什么?”

    “太阳?”

    “嗯,你很聪明,是一个很沉静的人。虽然信仰的神不同,羲和、夸父、日主、东君......但是我们都热爱太阳,就像滟州里的很多人信仰不同的水神,但是无不崇拜江海河流一样。太阳就是我们的信条。”

    葱冏突然变得些许失落,它摇摇头说:“可惜,这样一座伟大的城邦,没有什么能击垮它,除了一件最本质的东西,你能想到吗?”

    陈川想了想:“不知道。”

    “晤昒兴于信仰,也败于信仰的崩塌,它上百年的历史,在龙出现的时候终结。”

    陈川心里咯噔一下。

    “相比于龙的神力,我们信仰的太阳似乎啥用没有,这是次要的。关键的是人们开始忘记了建立这个城邦的初心,遗忘了正义、善良,变得逐利、贪婪,因此爆发了一场内战......唉,缺乏了信仰,人人自危,晤昒分崩离析,城邦不复存在,最后晤昒人只能出逃流离,大多数身死他乡。”

    说罢葱冏连连叹息,它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没有丝毫遮掩:

    “这些大概是五六十年前的事吧,很多人都不知道了。我知道你更好奇的是,我怎么是个熊猫?其实我不是什么成精的妖怪,我曾经也是个人,只不过感染了翳病......”说罢朝陈川扒拉了一下眼皮。

    熊猫的黑眼睛底下有一块红色。

    “我患上翳病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晤昒早就解体了。但是很奇怪,我没有感到丝毫的痛苦,只是身体发生了异变,逐渐变成了这副熊猫的模样。”葱冏挠了挠肚子,打了个呵欠,“一开始不习惯,觉得很笨拙,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甚至更加强壮,健康。”

    陈川点点头,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不知道为什么,我变成了熊猫后,一直没有衰老......”葱冏最后说道,“我就在中原各地流浪,风餐露宿,我早已忘了时间与空间,心神驰骋,任意漫游。”

    二人走了很长时间,中间停歇了几次。葱冏对陈川的玉坠很好奇,但也没有研究出来什么。

    陈川听了葱冏的话,感到很熟悉,他回忆了一些事,说:“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谁?”

    “觏闵,一个说书人。”

    “怎么了吗?”

    “他说克服翳病的蔓延,要么承担身体和心理的痛苦,要么让心灵保持绝对的平静。许多人前面的方法,却很少知道后面的,因为能做到心灵平静的人极少,”陈川看着葱冏说,“我想你是其中之一。”

    “哦?呵呵,为什么呢?”葱冏憨笑地问。

    “不知道,只是觉得,一开始就觉得。”陈川答道。

    “吼吼,我没有往这方面想,也许我成为熊猫后没有衰老也是这原因......你呢?吾友,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朔郡里,一个很边缘的村庄......”

    “......”

    二人聊得很投机,在不断的闲聊中,陈川明白了葱冏并不是憨厚,而是毫无保留的真诚,它并不笨拙,反而身子灵活、脑子清醒,见识很广,跟他游历各州有关。

    陈川这时也才明白了古树崖的“崖”,指的不仅仅是那条横跨在社州与嶂州的裂谷,还包括了裂谷以下的复杂变化的地形。

    裂谷下面有一个无边无界的洞xue。洞里被柱子似的山岩填满,只留有山岩之间的空隙,形成险峰,形成悬崖,形成一个又一个的裂谷,宛如迷宫,“崖”无处不在,古树的枝蔓也遍布四处,跟每一块山岩融为一体。

    二人沿着树根和石壁上突出的小道行走,葱冏不断指引着道路,虽然也有错误,但陈川认为他们一直在正确的方向上。葱冏不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还有令人惊奇的方向感,无论走得多曲曲折折,他总能知道自己在哪。

    “小心,弯腰!”葱冏突然说,他把爪子搭在了陈川肩上,让其跟他一起弯下腰。

    陈川听到许多石块撞击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石子跟一块大石头相碰,咚咚咚,非常密集。

    葱冏让陈川来到他的位置,跟他一起把头悄悄探出树根外,看到一只白乎乎的东西正贴着对面的石壁移动。

    陈川眯起眼睛,才看得出来那是一只蚰蜒,不过不是棕色的,而是雪白色的。很大,十余双长腿伸展开来,直接盖住了一大块山岩。

    蚰蜒背对着二人,其后背有黑色的花纹,像是一个扭曲的人脸,陈川感到毛骨悚然。

    蚰蜒在向上爬行,逐渐接近二人,那些石块撞击的声音是源自它的长腿频繁击打石壁,这声音也越来越近。

    葱冏把手伸到背后,毫无声息地抽出朴刀,举起盾牌,把陈川护到身后。

    蚰蜒爬了上来,它的细长须子悬在空中,比人还长。

    陈川也握好绛刀,走出去,要跟葱冏一同迎敌。

    石块撞击声还夹杂着一些咀嚼声,不知道蚰蜒在吞食着什么东西,它的头部很小,不知头两侧的大黑点是花纹还是眼睛。

    这是陈川第一次对虫子如此恐惧。蚰蜒继续往上爬,逐渐远离了二人,但陈川仍大气不敢喘,跟葱冏一起保持姿势,直到蚰蜒重新遁入了黑暗,才小心翼翼地往后退,退到了树根的另一侧。

    “呼——”葱冏放下武器,拿下草帽对着脸扇风,“又是一次小小的惊魂,还不赖吧,哈哈哈......”

    陈川也终于松一口气,把绛刀放回鞘中。

    葱冏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嘛,你肯定也有几下子,嗯,到时候我们好好切磋一下。”

    陈川不知道要说什么,突然他意识到衣领垂了下来。

    他慌慌张张要把玺印遮住。

    “哦?哈哈没事,吾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看你的刀和铠甲就知道了,”葱冏见状大笑,“各州征伐,但与我有何相干?哈哈,吾友,别担心,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陈川张张口,要说些什么,葱冏却示意他别解释了,转身继续往前走,陈川只好再次跟上他。

    周围慢慢有了亮光,陈川发现这不是阳光,而是萤火虫的荧光。这些灯笼大小的飞虫时时出现在山崖之间,提供难得的光亮。

    “我们快到了。”葱冏说。

    越往前走,古树的枝蔓聚拢得越多。山壁不再陡峭危险,多了很多人为的开凿,甚至有了木头搭成的栈道和桥梁。

    萤火虫也越来越多,它们成群飞窜在山谷之间,将这里照耀得清晰可见。

    陈川惊讶于这般风景,看着一队萤火虫飞来,荧光清清,又有一队萤火虫飞过,荧光淋淋。

    四周恍若流动的光河。

    “啊,萤火虫也会结队的?”陈川说,葱冏对他微笑,指了指前方。

    陈川往前看,一座树木结成的高楼映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