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雷奇安卡 (八)
李炘准备离开小餐馆的时候,店老板叫住了他。 她默默递给李炘一个纸袋,也像之前的两个人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摆手向他告别。李炘低头看了看那个纸袋——里边装着一大块葡萄干燕麦饼干。 他带着自己的手提行李和老板给的饼干,一路顺着雷奇安卡镇上最长那条街走下去,最后决定投宿在一家名叫南塔基特的廉价旅馆里。前台经理收了钱、头也没抬地给了他一把笨重的黄铜钥匙。 李炘上到二楼、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股阴湿的霉味扑面而来。从刷了白漆的木质窗格外投射进来的一束阳光照亮了室内满溢的灰尘,活脱脱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迷你星河。单人床正对着的墙面上是一幅拼布作品,图案是一只歪瓜裂枣的海鹦,原本亮橙色的嘴壳已经因年代久远而褪色。 他对乘坐长途渡轮带来的倦意终于有了实感。李炘打开行李箱、取出牙刷,借助咖啡因带来的最后一点儿精神劲洗漱完毕,然后一头倒在了混杂着霉味和烟灰味的床铺上。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光已经西斜,窗外不断传来鹰唳。 李炘一边活动肩膀,一边走到窗前——南塔基特旅馆本身坐落在雷奇安卡的边缘,他的窗户正对着沼泽地。窗外,有人拎着一只大塑料桶,站在沼泽地边缘,被群鹰环绕。 李炘眯眼细看,发现那人不时从桶里掏出些什么、朝上空抛去——再仔细一看,这人原来装了满满一桶沙丁鱼,正一条一条把鱼抛给环伺的大鹰。沙丁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常常在还没达到抛物线顶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飞速盘旋的白头鹰掳去。 李炘看入了迷。暮色四合,他就这么盯着那饲鹰人,直到后者喂空了整只桶、转身离开,一步步消融在了晚霞里,他才悻悻拉上窗帘。 接着,李炘捡起散落在床上的那本小说,旋开床头灯,一把揽过之前小餐馆店主送给他的饼干。 小说是麦卡勒斯的中篇,标题叫《心是孤独的猎手》,黑白的封面,他已经看过无数遍,随时从书的任何一页纸都能继续往下阅读。
李炘一边把饼干掰成小块,一边企图继续再读两页小说。可四下实在过于空旷寂寥,在日头落下之后,黑暗带着寒意渐渐潜入旅馆房间、攀过印着海鹦的拼布作品,顺着床单的走向,试图偷偷把他淹没。 就这么过了十分钟左右,李炘吃完了整块饼干,却仍旧四肢冰冷、鼻尖冻得好像就快直接从脸上剥离了。他终于再也忍受不了黑暗、寒冷、压抑的气氛,以及反复不自觉涌上心头的回忆了。 最后,李炘重新穿上呢子大衣、拿起放在茶几角落的黄铜钥匙。他下楼,看见前台经理趴在柜台上睡熟了,在经理背后,显示世界时钟与天气的那台老旧电视机投下冷冷的光,好像给这个熟睡的人镀了一层霜。 李炘看了经理两三眼,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踏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