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门户私计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五十四、门户私计年轻县令言语落下,整座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屋内只有一两道陡然变粗的呼吸声。 燕六郎等捕快、柳氏族兄们表情露出些古怪之色。 他们目光悄悄游离在满脸诚恳的欧阳戎,和低头撑床、浑身颤栗的柳子文之间。 这些悄然观察的视线中,有不少,还若有若无投向横在欧阳戎与柳子文之间、似乎有些坐立不安的柳子安身上。 气氛微妙。 有周一朝,并不是欧阳戎前世的什么法治社会,且不提宗族风气颇重的江南道地方尚有不少乡镇,采取乡贤士绅议事自治的传统,甚至王权不下县。 所以很多地方县衙讲究一个“民不举,官不究”,是大周朝大多数官员的为官准则。 因而,哪怕公审暂停的间隙柳子文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当街被死士袭击。 但只要不是在县衙内或者公审进行时发生的,当事人柳子文只要不报案,龙城县衙倒也没太多法理插手案件,缉拿真凶。 就在气氛凝固,场面僵住之际。 柳子文陡然抬头,速度缓慢。 细微动作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无法描绘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它宛若冰柜里压放了一年的饺子一股脑全倒进烧沸腾的水锅,腾一声后,结霜坚硬白饺子皮下浮现出rou馅变质的红色。 就在柳子文抬头之时,柳子安抢先打破沉默: “这案子当然要查,大哥报官吧,趁着县令大人在,咱们报案!” 然而柳子文没有理会柳子安真诚脸色,甚至没有去第一时间回答欧阳戎的问题。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沉默寡言的柳子麟,嗓音沙哑的像公鸭: “你也分家了?” 柳子麟立马摇头,“没,大哥……” 柳子安又插话道: “大哥,我与三弟不会离开你,虽然其它房的族兄们分走了不少祖产,公审也赔了很多……不过古越剑铺是大哥你从无到有经营的,还是在咱们这一房旗下……” 柳子文没有看二弟,默默听完。 他原本有些病态的脸色。 突然平静。 朝冷眼旁观的欧阳戎说: “不报。大人,慢走。” 这位胸插两刀的柳氏少家主一字一顿。 欧阳戎微微挑眉。 “柳老爷真菩萨心肠。” 他点点头,朝屋内众人感慨了句,大伙陪笑。 旋即,欧阳戎毫不逗留,甚至懒得回头,带着燕六郎等人出门离去。 只是出门前丢下一句: “柳老爷一定要撑过去,千万别死,改日公堂上见,本官与全县百姓都在等着伱呢。” 但是人称“智虎”的柳氏少家主柳子文已经死了。 欧阳戎知道。 柳子文也知道。 吏舍外,通往另一处关押玉卮女仙的院子的长廊上。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欧阳戎顿然停步,回头好奇问燕六郎等一众捕快: “在活着的时候,亲眼看见自己倾尽全部心血所建立的事业,所在意的东西,被人一寸一寸的当面毁掉,是什么感受?” 瞧见明府脸上露出与刚刚柳子文临别时一模一样的平静表情。 燕六郎与同僚们对视了一眼,前者斟词酌句说: “应该是……生不如死吧? “就像明府你前日公审后和大伙说的,对于柳子文而言,兄弟阋墙,同室cao戈,柳家倒塌,是诛他心,比杀他人更重要。” 燕六郎越说越是通畅,像是想起刚刚病榻上那位柳氏少家主的脸色,他不禁失笑道: “还是明府高谋,柳子文现在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了。” 他叹息一声,忍不住多了一眼年轻县令的脸庞: “欸,当初那个霸气侧漏、不可一世的柳家主,看来再也见不到了,可这才短短两三个月啊,明府也太快了些。” 欧阳戎注视燕六郎等人,没有打断,待后者语落。 “不。是没什么感觉。” 他摇摇头说。 “没什么感觉?” 燕六郎等人齐愣,“明府说笑了,一生心血被毁,事业被推翻,纵是大丈夫,也怎能没有感觉。” 欧阳戎转头,凝视着长廊外轻轻洗刷着青砖古瓦、花纹地砖的雨水,轻声道: “因为六郎说的,是门户私计。” “门户私计……” 燕六郎呢喃,不禁追问: “那明府呢,万一的万一,狄公闸和折翼渠没有挡住后面的水灾,明府带咱们建的东西全部毁于一旦,明府也没什么感觉吗?” 欧阳戎转过身,向前走去,大步离开。 “那就再来。” 燕六郎等捕班捕快们愣愣看着年轻县令背影。 其中有个家境殷实的小捕快忽想起曾在茶馆看戏听过的句子,脱口而出:“私者一时,公者千古。” 众人回头,脸色皆怔。 …… 年轻县令与捕快们走后。 柳子麟也将柳氏各房族兄们带了出去。 屋内。 仅剩下柳子文与柳子安俩兄弟。 柳子安听见院子内的脚步声远去,回过头,凑上前去,小声说: “大哥勿怪,前几日你倒下,后来的公审我与三弟实在扛不住,欧阳良翰明显有备而来,又有借口抓手,把咱们柳家架在上面烤,不放些血实在是不行了,所以就…… “虽然有王大人护着咱们不被抄家,但往日里得罪的人可能还是太多了,这几天,这些刁民小人们全部跳了出来,都想在咱们柳家的身上割块肥rou下来。” 说到这儿,柳子安咬牙切齿,脸上亦是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这些回来祭祖的族兄们都净是些白眼狼,枉大哥往日对他们那么好,现在都做了家贼…… “不过大哥放心,借由王大人的说情,我与三弟,勉力维持住了古越剑铺的产业,能在这场风波里保留下来,已经属实不容易的,眼下看来,欧阳良翰他们好像未有怀疑这个……” 话语在这顿了顿,柳子安又皱眉: “对了大哥,为何不报案,是怕欧阳良翰贼喊做贼,当作抓手,对咱们借机发难?这欧阳良翰,真是狠啊,不仅下手狠,还卑鄙无耻,挑拨我们兄弟情谊……” 柳子安嘴里刚说到这儿。 病榻上,脸色平静送走众人又默默听了片刻的柳子文骤然暴起。 与公审那日一样,他死死盯着柳子安震惊的眼睛,紧攥住其手腕。 病榻上的男子满脸狰狞,低沉嘶吼: “柳子安!老子不管是不是你捅的刀,从现在起,从现在起!你给老子好好守住柳家,守住剑铺!若是剑没铸成,若是柳家在你手上断了,不仅老子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柳家祖宗十八代都不会放过你!!咳咳咳……” 似是情绪激动、动作幅度太大,又牵扯到了胸肺伤口,柳子文一阵捂嘴捂胸的狂咳。 可谓是声声泣血。 柳子安颤抖手腕,他满脸布满惊恐、无辜、伤心的神色,用力摇头道: “大哥,真不是我,真不是我干的啊,你我手足同胞,我怎么做出这种背后捅刀的狠心之事,大哥,你难道要二弟我把这颗心剖出来,你才信?” 他两眼通红,面露疲倦道: “而且现在也不是兄弟猜疑的时候,你好好养伤,咱们兄弟二人一起撑过眼下,以后齐心协力,待把那物铸成,再把这失去的一切都加倍夺回来好不好?好不好,大哥?” 柳子文没有回答,或者说丝毫没有听柳子安的哀求话语。 他咳嗽完后,满嘴鲜血的仰躺在“吱吱呀呀”的坚硬床板上,那原本脸上的狰狞之色逐渐转变为一种混杂有绝望与悲呛的神情: “老子不管你有没有捅刀,是不是装的,是不是拿老子当挡箭牌…… “若是柳家没了,柳家没了……柳子安,你就是不肖子孙,就是家族罪人……你万死难辞其咎。” 柳子安啊大嘴,呆呆看着床榻上默哀大于心死的柳子文,眼里似是有万般的委屈、悲愤、迷茫之色,最后全酝酿成了一句悲愤话语: “大哥,比翼鸟的毒,是经过我手没错,但是欧阳良翰也有啊,你那日在剪彩礼上把毒误给了他…… “况且,若真是我下的手,为何要蠢货似的让死士朝欧阳良翰他们大声喊话,这种拙劣的泼脏水手段,只要不傻是个明眼人,事后都能咀嚼过来,是栽赃陷害,二弟我会做这么蠢的事?!” 柳子安越是反问,呼吸声越是变粗,他捂胸喘气,眼里隐隐噙着泪光。 可是柳子文没有看他。 依旧盯着床榻上方的帷帐顶,过了一会儿,语气淡淡吐出一句: “欧阳良翰不会做这种事,不仅不想,他也不屑。” 柳子安含着泪光的瞳孔缩了缩,啊了下嘴。 可柳子文却继续旁若无人,继续两眼无神道: “若真想用盘外招对付我,欧阳良翰有无数次机会,也有无数种方法,我们能想到的,他难道就想不到吗?
“但是他偏偏选用了最公正,同时也是最麻烦的一条路子,当着全县百姓们的面揭发咱们,公审柳家…… “你说,这样的人,会用盘外招雇死士刺杀我?” 床榻内外安静了会儿。 柳子文面若死灰,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道: “输了,终究还是输了。从我用买凶斩首的盘外招起,我就输了,从那时起,在欧阳良翰眼里,我就不再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了。 “但他还是没有同样暴烈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赶尽杀绝,而是依旧用堂堂正正的公审……” 说到这儿顿了顿,床榻上的柳子文猛打了个颤,吓的柳子安摔下了凳子。 柳子文瞠目呲牙的低吼道: “该死,真是该死,欧阳良翰,你真是该死啊,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死在东林寺,这般诛人之心,你该死,你该死!” 欧阳戎提出的公审,就是对他最大的藐视与诛心。 比被死士捅杀了还要难受。 柳子文正是因为对这些看的太过清楚,才尤为痛苦,心如刀绞。 欧阳戎还不如杀了他呢。 待病榻上回光返照似的男子安静了一些,柳子安才忍不住道: “既然不是欧阳良翰,那有没有可能是王大人……” “好了,闭嘴。” 柳子文忽然打断,声音有气无力。 他垂敛青色眼皮,嘴皮子颤抖问: “柳家现在……还剩多少家产。” 柳子安低下头: “若是这两日,老老实实按照刚刚欧阳良翰说的那些去办……县衙收缴、赔偿士民、各房分家后,大概只剩下小孤山上的大宅,和西岸的古越剑铺了,对了,水运生意或许还能保留一小部分下来。” 柳子文忽笑:“哈哈哈……咳咳咳……” 他嘴中咳血,鲜血像是从喉中涌出的喷泉一样飙出。 “大哥。” 柳子安关心唤了声,不禁悲鸣: “大哥别气了,咱们只要还有剑铺在手上,就还能有翻身之机,这也是王大人前日暗示咱们的意思,其它的祖产家业暂时都可以先抛弃掉,先给欧阳良翰和那些刁民先低头认个错,挺过这劫…… “没事的,大哥,咱们只是暂时忍一忍……那炉剑还在,柳家就还没倒!” 柳子安紧紧握住柳子文冰冷的手掌: “大哥在这里先委屈下,早点康复,等待事了,我与三弟还有嫂子在家中等你……” 柳子文沙哑出声,打断道:“现在不接我回去?” 柳子安面色有点小尴尬:“大哥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不好得罪欧阳良翰……” 柳子文忽问: “你想做剑主?” 柳子安脸色困惑:“大哥在说什么?” 柳子文不再开口。 随后,柳子安又宽慰了兄长几句,见柳子文缄默,柳子安只道不打扰他休息,准备告辞离去。 “柳子安,记住你说的,保住柳家,带领柳家走出龙城……若最后真能如此,你还不算罪人。” 临走前,柳子文颤声开口。 柳子安:“大哥,我……” “记住阿父的粥棚,粥棚一定要开,一定要开……你走吧。” 柳子文仰头平躺,闭上了眼睛。 柳子安欲言又止,见状告辞离去。 只留下空荡荡的屋内,病榻上,宛若行尸走rou般的男子。 也不知过了过久。 是夜。 屋子漆黑一片。 窗外又有急风晚雨。 突然间,一阵狂风呼啸,“砰”的一声窗扉猛地吹开,又“砰”一声再闭上。 屋内只有外面细细簌簌的雨声。 除此之外,只有床榻上柳子文微不可闻的虚弱呼吸声。 而床榻前,却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团漆黑影子。 这道人形黑影似乎有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而另一只手上提握某个长条般的事物。 断臂剑客在床榻前静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注视着什么。 少顷。 “你……” 有一阵雪白月光霎那间点亮全屋,柳子文嗓音嘎然而止。 旋即,屋内恢复黑暗,只剩下匆匆雨声,再无呼吸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