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匹夫可为百世师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四十五、匹夫可为百世师江州,至圣先师庙,人头攒攒的广场上。 矗立至圣先师泥塑雕像的高台,与红漆双扉大门之间拥挤的士子人群,宛若潮水一般,自发的从中间分流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两侧黑压压的人群转头,看着那道头不回走向红漆双扉大门的狐白裘身影。 “欧阳长史。” 寂静的广场上,此前第一个提问的圆脸青年突然呼喊一声。 顶着无数道目光,同时忽略脸色铁青、挫败的越子昂投来的看叛徒一样的愤慨眼神,他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您觉得,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用了敬词。 欧阳戎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迎着年轻士子们一道道或期待、或迷茫、或激动的视线。 谢令姜、燕六郎也跟随着停步,二人离欧阳戎最近,侧目看去,发现身前的狐白裘青年脸色复杂犹豫,微微张嘴。 似有万语千言想和这些热血年轻的士子讲。 最后,谢令姜等人只看见他闭上嘴巴,抿了抿嘴,旋即失笑般吐出八字: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 众人反应或诧异或沉默或若有所思的咀嚼。 欧阳戎一行人离开了至圣先师庙。 至圣先师庙隔壁距离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的顶层窗扉后面。 某个一袭绯红宫装、妆靥点唇的冷色妇人缓缓收回目光。 早早便赶到此地、冷眼旁听许久的她,此时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妙真转头,招了招手。 侍立两侧的宫女重新递上小册子与朱笔。 妙真在册子上,记了几笔,轻哼一声,宫装裙摆曳地,离开高楼…… “小姐,别看了,人都和谢姑娘走了。” 圣庙对面,一条栽满初发柳枝的柳树的小巷子中,悄悄许久的一辆马车内传出少女的清脆嗓音。 马车侧面窗口,被掀起一角的车帘,忽然重新落下,回到原位。 旋即传出另一道满不在意语气的冷淡清嗓: “鬼看他了,只是无聊发呆而已,彩绶,再瞎说,撕你嘴?” 马车内,彩绶好奇的看了看自家小姐十分不耐烦的俏脸表情。 虽然眼下,离裹儿身为浔阳王幼女,贵为宗室公主,可是一直陪伴长大的包子脸小侍女依旧习惯性的呼喊小姐,和在龙城时一样。 “那小姐怎么半路突然让车夫停泊,等这么久,不是看欧阳公子是什么吗,总不会是停在路边专门发呆吧,小姐路上发呆不行吗。” 彩绶小脸疑惑问,又接着叹息: “哎,本来说好要去匡庐山参加西庐雅集的,要迟到了,中午之前肯定赶不到了。” 离裹儿表情不变,声音大了些: “本公主是听说有热闹可看,以为越子昂能让欧阳良翰吃瘪,才过来的,结果这越子昂不中用,言辞拼不过欧阳良翰,随机应变能力也远不如他,自然觉得无聊。 “所以无聊发呆不行吗,你个尖牙利齿的小丫鬟,竟然管起主子来了,想讨打?” “唔,奴婢不敢。” 彩绶缩头,吐了吐舌头,她想了想,忍不住小声问: “原来小姐之前这么看重那位越公子,哪怕欧阳公子是龙城熟人,也站在他那边。” 离裹儿别过脸去,安静了会儿,撇嘴:“不然呢,学你,哪个俊就支持哪个?” 彩绶吐了吐舌头,又悄悄问: “小姐,欧阳公子前段日子是不是不小心得罪过伱啊?想看他笑话。” “没有。”离裹儿矢口否认,顿了顿,又说一句:“只是讨厌俊的,不行吗?” “好吧,小姐真乃奇女子,不以貌取人,哪天指不定能成佳话……” 彩绶有些诧异的夸赞,夸到一半,旁边的离裹儿补上一句: “丑也厌。” “……” 不多时,小脑袋被烧宕机的包子脸小侍女离开马车,去吩咐马夫改道。 柳树下的马车缓缓启动,离开巷子。 安静车厢内,离裹儿低头抱猫,背对缓缓远去的至圣先师庙与士子人群,玉手轻拂衔蝶奴的颈毛,咀嚼某句颇为古怪昂扬的祝语: “好好学习……日日向上吗……欧阳良翰,你这是要‘上’到哪里呀。” 咬唇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少顷她忽模仿那位只见过画像的曾祖父道: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 上午旁观至圣先师庙这场热闹的人数,远不止妙真与离裹儿二女。 还包括王冷然特意派来、想看欧阳戎笑话的尖脸管家。 甚至这位温暖贴心的王刺史还提前抽调了一批官兵,令其候在隔壁街的巷子里。 悉心等待着想象中,胆大包天、孤身赴会的某人被愤怒士子一言不合、群而殴之的画面,准备收拾他那狼狈落魄的场面。 再激烈点也没事,最好再来一场柳州惨案,嗯,不过流血的一方换成江州长史,这才有意思。 然而尖脸管家匆匆跑回,带来的新消息,却让期待了一上午的王冷然心中咯噔一声,不仅仅是盘算落空,他在大堂内踱步皱眉徘徊片刻。 政治嗅觉和狗一样灵敏的王冷然,有些暗道不妙起来,脸色不禁焦急起来。 往后几天。 江州士林的回响,比王冷然想象的还要大些。 让他一颗心,又是拔凉又是嫉妒。 有参会士子们的口口相传,有有心之人整理成册,也有士人友人间的书信相告。 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与江州州学士子们在至圣先师庙的公开对答,在浔阳城内广泛传播。 随后是整个江州士林,然后扩散到周围数州,再是江南道士林,最后又由南到北的传播…… 或许是欧阳良翰本身自带正人君子的顶流名声,稍有奇特举措就是众人话题,更何况还是踩中了眼下的第一热点。 也可能是各地州府在此次年轻士子非议中枢与造像的浪潮之中缩头太久,憋着气,于公于私的都想借助江州事例,平息抚顺境内士林的喧嚣,于是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助力江州长史欧阳良翰的对答言论传播…… 仅仅一月不到,此事传遍了天下士林,引起士人们热烈广泛的讨论。 相应的记录欧阳戎与江州士子们在圣庙对答的手抄稿,在南北文坛广泛传看。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有数州的刺史、都督公开发言,站台欧阳良翰,不下十次的引用“好好学习、日日向上”之言。 还有一些地方官员有样学样,也效仿江州圣庙事例,在圣贤庙内与愤青士子们对答搏名…… 不一而足。 当然,也有不少士人与越子昂秉持同样态度,出声猛烈抨击欧阳良翰。 然而士林发生的这些激烈争论,却愈发将此次江州圣庙对答之事,传播的更远更久,成为了初春时节,天下舆论的风头浪尖。 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可为百世师。 欧阳戎也无奈成为了此前自己嘴中的某类意见领袖。 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他在圣庙临危不乱、机敏犀利的表现,也在埋头鸵鸟般的各州地方官员群体中,鹤立鸡群。 这些自然也引起了远在神都洛阳的大周朝廷,密切关注。 神都朝中,本就大部分偏向建制保守派的保离大臣们纷纷私下表态,赞扬此事。 一位德高望重、老迈寡言的紫衣相公难得开口。 “江州长史良翰,气禀刚明,才优经济,贞劲大节,茂着声猷,江南奇才焉。” 老人在某场寿宴上当众点评,一时间,此言传遍神都市井,为人津津乐道。 夜,上阳宫。 匾名“观风”的正殿,高大气派,整洁肃穆。 殿柱悬挂托盘上的十八根婴臂粗的蜡烛,将一群缓缓退下的朱衣望气士身影投射在金砖墁地上。 大殿重新空旷,只有手指轻轻敲击金镶玉扶手的回响。 大殿上首处的龙椅上,大周女皇卫昭高高端坐,冕旒下的苍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曲指敲着扶手,垂眸注视手上这一份从江州千里迢迢呈上来的小册子。 “好一个舟水之辩,此子好大的胆啊……呵,日日向上吗,有点意思……” 龙袍老妇人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弧。 少顷,龙椅前有节奏的敲击声遽然止住。 她转头说: “容真。” “在。” 大殿内竟藏有宫人,一位冰冷冷少女从殿柱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袭与妙真一样的绯红宫装。 只不过相比远在江州的宫装妇人,宫装少女娇小玲珑不少,青葱年华,亦是一位侍奉御前的彩裳女官。 龙袍老妇人眼皮不抬的吩咐了几句。 名为容真的冷冰冰少女立马离开,连夜前往紫微宫的御书房,取回一份压箱许久的奏折,呈上御案。 旋即小透明般,退至殿柱后的黑暗中,毫无声响。 女皇卫昭拿起奏折,垂目浏览。 奏折上的男子字迹,清逸潇洒,洋洋洒洒千言,在给她算一笔令人颇为头大的账。
怎么与国老一样,喜欢算账? 俄顷,女帝卫昭缓缓放下奏折,手背撑着下巴,这张法令纹松弛的年迈脸庞,露出沉思之色。 片刻后,她忽道: “容真,将这封奏折抄录一份,省去名字,送去政事堂,让诸公讨论,再拟旨一份,呈上来。” “是,圣人。” 大殿柱子后面的黑暗中,冷冰冰少女宫装铺盖冷硬地板,伏地领旨。 誊抄这封只觉得罗里吧嗦的普通奏折时,她瞥了眼四字名字,忽略过去…… 第二日一早,狄夫子缺席的政事堂会议上, 诸公们好奇发现陛下面前一位受宠的彩裳女官送来了一份未署名的奏折,纷纷传阅…… 下午,政事堂拟定了一封崭新的诏书,送回宫中御案。 女皇卫昭审阅了一番,朱笔画圈。 隔日,有一份圣旨,昭告朝堂,明示天下。 对于“颂德铜”的募集期限,与四方佛像的建造期限,天下各州分别视情况,宽限了三月到六月不等。 同时,圣旨还略微放宽一些大周颂德中枢与四方佛像的建造规格,适当的缩减预算…… 等等新规发布,引起一阵热议。 一时间,关于大周女皇态度的些许转变,与难测圣心,令大多数朝臣与地方官员都惊诧不已。 当日清晨,紫微宫的朝会上, 卫氏双王面无表情。 诸位紫衣相公们,余光扫了眼上方不动如山的龙袍老妇人身影。 默默交换目光,纷纷低头。 …… 洛阳,夜。 毗邻洛水南岸的积善坊,一座宰相府邸内。 书房灯火未熄,老迈佝偻的狄夫子一身常服坐在桌前,接着灯火,眯眼反复浏览某份广传洛阳的手抄稿。 书房内还有一位绯服中年官员,是御史中丞沈希声。 沈希声坐在书桌前方的一张木椅上,自顾自的倒了一杯热茶,轻声叙述了女皇陛下态度转变的最新圣旨,还有卫氏双王、朝堂诸公的大致反应。 狄夫子低头伏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沈希声只能借助胖老头不时轻“嗯”的鼻音,继续往下讲。 一炷香后,他说完了朝堂事宜,止声。 眼见夫子依旧没有反应,他撇了眼夫子手中那份熟悉的、广为传阅的手抄稿。 “谢兄这位高徒,近日又是出尽了风头。” 沈希声笑着讲出一些朝中其它大人物们对欧阳良翰的评价,饶有兴趣的问道: “夫子,你怎么看?” 狄夫子撇了眼桌上某个名叫算盘的古怪玩意儿,点评: “不务正业。” 顿了顿,胖老头微微颔首:“但也及时。” 沈希声微愣,咀嚼了下前面那四字,眼底有些好奇。 狄夫子没有解释。 少顷,沈希声略带疑惑的离去。 人走之后,书房安静下来。 狄夫子伸手取来一把算盘,手指颇为熟练的cao作了下,摇了摇头。 这是某人托恩师递来的小礼物,似是亲手劈竹制成。 他最近告假在家,闲暇时研究此物,有点杀时间。 “连带老夫也跟着不务正业啊。” 老人补充了一句,叹息起身,默默走去里屋。 第二日,紫微宫内的凤阁。 “夫……夫子。” “嗯。” 病养多日的狄夫子穿着一身整洁笔挺的官服,拎一副算盘,路过愕然打招呼的凤阁官员,走近阔别月余的肃穆大厅。 他一如往常,走到靠窗户的位置上落座,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落一层薄灰的桌案,整理了下堆积如山的案牍。 凤阁官员们或侧目,或奔走相告。 胖老头拿起一份公文瞧了眼,有些愁眉不展:“又要花钱啊。” 一副随手拎来的崭新算盘,被他顺手搁在面前这张堆满了大周朝年年赋税与国库盈亏牍简的旧木桌上。 狄夫子销假归来之事,当日上午,便传遍了宫内所有官署,霎时间,引得朝野内外惊诧。 傍晚,凤阁下值前,圣人銮驾如期来到凤阁门口,女皇陛下亲自慰问国老,恩赐重礼。 凤阁门外,天子嘘寒问暖,老臣动容对答。 一时间,众人眼中,君臣和睦,关系好像恢复如初。 洛阳朝野紧绷数月的某一根弦,终于稍微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