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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此句压轴

    官邸院子只有三进,但是占地却广,三座庭院中央分别栽种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并非仙家老物,据说与衙署同龄。到了金秋时节,偶尔会有些随风飘荡的树叶,穿过了窗户,轻轻落过年轻人们书案上边,也会被收藏起来,或是作为书签,就当讨个好兆头。

    一株从某座仙家山头移植而来的老松,枝干如虬,皮如龙鳞,郁郁苍苍,穿过密叶的阵阵清风,仿佛都要比别处清冷些。树下围以一圈长条青石作凳,方便院中诸房官员出门休歇闲聊。绿荫里,还有一张镌刻有棋盘的石桌,每逢金色的阳光透过层层树荫,映照在桌上,宛如仙人落子。

    还有后院的一棵桃树,是约莫十多年前崔亲手补种的,容鱼当时还是个一想家就会哭鼻子的小姑娘。

    等到容鱼逐渐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在书上看见了许多关于桃花的美好诗句。

    将毛笔搁在三山形青瓷笔架上边,合上一份卷宗,陈平安喊来符箐,想要调取一份机密档案,崔在最近二十年内,视察京城诸司的具体行程,以及在这座官邸每天接见了谁、时辰长短,如果还有具体的议事内容记录是最好。

    不曾想符箐说国师府没有这样的档案。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刑部那边呢?”

    符箐摇头道:“更不会有这类存档了。”

    陈平安有些头疼,靠着椅子,双手笼袖,仰头看向天花板。

    一国如人身,纸面上的户籍数量、驻军兵力和赋税总额等等,宛如人之相貌,是能rou眼可见的,此外还有一些类似民间钱财流转不息的商贸流通,官道驿站之上的川流不息,便是人之气血,边军将卒在沙场的真实战力,则如皮下筋骨,至于书院讲学,村塾蒙学,百姓民心等等,汇总了,便是至关重要的人之精神。

    所以一个国家也有自己的脉象,陈平安想要找寻出来的线索,就像研究崔如何为大骊诊脉。

    符箐说道:“禀国师,容鱼记性好,她六岁就进入此地,要不要把她喊过来?”

    陈平安点头道:“让她过来一趟。”

    容鱼很快轻敲房门,跨过门槛,脚步轻盈,默默选好位置,站在一块特定青砖上边。

    陈平安笑问道:“听符箐说你记性很好,怎么个好法?”

    容鱼说道:“禀国师,至少十年之内的所有见闻,我都能清楚记住,能写出来,也能画出来,还能模仿口音说出来。”

    陈平安愣了愣。

    容鱼解释道:“不是什么天授神通,仙家秘法,纯粹就是记性好。”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我被崔国师带来此地,可能是当时年纪还小的缘故,所以比较自由,再者崔国师不事先提醒、明令禁止的事项,一般来说都等于被默许、可以做的。因此崔国师十年之内的日程安排,在书房那边接见了谁,谈了多久,崔国师是坐着不动,还是起身相迎,是让官员站着说话,还是搬了椅子给谁,谈完事情,崔国师有无送客,送到哪里,是门口,还是二三进院落的游廊门口,或是一路送到官邸大门。崔国师有无留客在此吃饭,他每天跟诸房要了什么卷宗,官邸与千步廊衙署各类抄录的往返,只要是我经手过的,不敢擅自笔录在纸,都记在这里了。”

    陈平安笑道:“那你近期就辛苦点,都抄录出来。”

    容鱼问道:“崔国师经常在屋外院子里踱步,每天吃了什么,偶尔去外边吃饭的时候跟某位、某几位文秘书郎的闲聊,以及那些官员的答话内容,细微神情变化,崔国师吃完饭起身之后,他们各自的表情,这些要写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摆手道:“这些就免了。”

    容鱼告辞离去。符箐依旧守在抄手游廊那边,偶尔挪步巡视一遍国师府前两进院子。

    先前诸房年轻官员,都将符箐缓缓走过窗外的美景,视为一种稍稍放松心情的眼福。

    当下不会了。

    谢狗安安静静坐在门槛那边,听着书桌那边毛笔锋毫在纸上的沙沙响声。

    陈平安不抬头,落笔不停,随口说道:“有了国师府给的那块玉牌,大骊京城就可以随便逛,不用百无聊赖耗在这里,可以去找书看,钦天监,翰林院和国子监的藏书楼,善本孤本极多,都颇为可观,记得是偷看,别偷拿。”

    谢狗说道:“没啥意思。”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道:“你飞剑传信到霁色峰,让狐国沛湘调个人过来,就是她的亲传弟子罗敷媚,她留在狐国,当那掌律一脉的修士,大材小用了。狗子,你去告诉符箐,去刑部衙署预定一块三等供奉牌,再给罗敷媚一个最低品的官身,录档落籍,她以后就在刑部历练。”

    谢狗疑惑道:“山主,罗敷媚那小狐狸精,不是正跟着孙琬琰、曹逆和袁黄几个在桐叶洲游历吗?”

    陈平安神色不变,说道:“那就直接飞剑传信给崔东山,再让他记得跟沛湘打声招呼。”

    谢狗叹了口气,晓得这就是那场大战的后遗症了,原本用以拘押“神性”的某些“遗忘”,如花飘零,碾落成泥,真没了。谢狗毕竟是谢狗,还不至于为此愁眉喟叹,小有惋惜而已。

    谢狗蹦跳离开后,陈平安停笔,抖了抖手腕,揉了揉眉心,再从桌上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手把件,攥在手心。此物是游历途中,用行山杖在河水激流中一下一下戳出来的籽料。

    关于大骊吏部尚书人选一事,陈平安事先征询过两个人的看法。皇帝宋和,以及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首任主官林正诚。

    林正诚的回信内容很简单,上策,国师长久自领吏部。

    中策,要么从陪都六部堂官中挑选一人,最好年纪不要超过六十岁。或是从边军武将中拣选一人,既然文官沈沉都可以职掌兵部,那么由一位功勋武将担纲领衔吏部,锐意进取,也不算什么。不然就是京城吏部侍郎樊燮就地升迁,此人循规蹈矩,也能凑合着用几年。

    下策,在上柱国姓氏当中,随便选一个现任家主,或是预定的下任家主。国师抽签都无所谓。

    皇帝宋和心目中的吏部尚书最佳人选,让陈平安倍感吃惊。

    是林守一。

    不过皇帝也有几个过渡人选。马沅,曹桥,袁崇,长孙茂,魏礼,各有优缺点。

    陈平安列了一份名单,是近期要见的一批大骊文武官员。

    让容鱼和符箐负责对接诸部衙署。

    王毅甫,山巅境武夫。昔年卢氏王朝武将第一人,亡国之后,与现任大渎长春侯杨花差不多,曾是太后南簪的侍从护卫,之后以武秘书郎身份,担任柳清风扈从,辗转各地,当过数次县尉。柳清风去世之后,王毅甫便辞官,没有返回旧卢氏王朝地界“养老”,就在陪都那边隐居市井。

    魏礼,旧大隋藩属黄庭国出身官员,担任过大骊龙州刺史,约三十年间,一路升迁累官至陪都礼部尚书。

    韦谅,法家修士,辅佐崔订立山上规矩,编撰神灵谱牒。旧青鸾国大都督,陪都吏部左侍郎。

    刘洵美,篪儿街将种子弟,战功卓着,大渎督造官之一,现任陪都兵部右侍郎。

    禺州将军曹戊,石毫国武将,本名许茂。迎娶了一位上柱国袁氏嫡女。

    大骊崇虚局下京师道录院,京师道正洪逢侠,道号“玉锋”,金丹境道官,还是一位剑修。

    韩熠。一州将军,驻守京畿之地。曾是与黄庭国接壤的野夫关守将。

    还有三位郎中,分别来自户部,吏部和兵部。

    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都说整个大骊吏部都是他家的,吏部姓关很多年了,关翳然同样是三位督造官之一,年纪最大的柳清风做到了陪都礼部尚书,刘洵美也是陪都的兵部侍郎,反而是出身最好的关翳然,仕途一般,若说坎坷,倒还不至于。

    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韩洪。出京办事,化名较多,更换名字姓氏的“位次”即可。在这个位置上不挪窝很多年的老郎中,与喜欢在红烛镇开店卖书的冲澹江水神李锦是旧识,早年既参与过一场“围猎”,也去过那位嫁衣女鬼的府邸,更走过一趟书简湖。前不久才见过一次陈平安。吏部尚书被誉为天官,那么这位郎中,就是山水官场的小天官。

    兵部武选司晁宝相,还兼管着大骊王朝的一部分江湖事,秘密接纳江湖高手进入兵部诸司。

    在京的,就被优先安排进入国师衙署,陈平安特意圈定了关翳然,先见此人,其余几位,可以随意。

    关翳然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踏足传说中的国师衙署。

    户部清吏十八司,管着大骊王朝的钱袋子。

    符箐等在门口,带着这位国师正式接见官员中的第一人,进了衙署大门,关翳然见过了梧桐树,到了二进院落,瞧见了古松,还有厢房窗户里边的一颗颗脑袋,这些都是当大官的料啊。再沿着一条抄手游廊,看到了一棵花期已过只剩绿叶的桃树,还有那位站在树旁的青衫男子,双手负后,手心握着一把玉竹扇。

    关翳然当过武将,也做过文官,仍是选择作揖行礼,且强忍着笑,朗声道:“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拜见国师。”

    陈平安挪步走向屋内,笑道:“忙得很,只能抽空跟你闲聊一刻钟,马上就要见韩熠和武选司、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了,跟他们要聊正事。”

    进了屋子,陈平安搬了两条椅子放在门口附近,关翳然落座,抖了抖官袍,翘起二郎腿。

    好家伙,胆大包天,这是反客为主了?

    陈平安也是照做。

    关翳然眼角余光瞥见游廊门口那边的女子,只是对视一眼,关翳然便心虚起来,默默放下那条不懂规矩的二郎腿。

    官场上擅长揣摩人心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上边自己挨得着边、有数的几个人,不想要什么,要真正搞明白,他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两者异同,不能混淆了。下边一大帮,他们想要什么,哪些自己可以给,哪些不能给,都要拎得清楚。

    意迟巷,篪儿街,十来岁少年就明白的道理,很多官员可能需要花费二三十年才能懂,甚至是一辈子都琢磨不透。

    关翳然属于“笨人”。

    所以他又翘起二郎腿。

    否则他也不会去大骊边军中当一名随军修士,而不是像曹耕心、袁正定那样到地方为官,打熬资历,稳步升迁。

    关老爷子也狠心,这位玄孙说要用化名,不用关这个姓氏,要凭真本事升官,积攒军功,尤其不许家族跟边军偷偷打招呼,关老爷子还真就没打任何招呼。刚到边关那会儿,尤其是头个五六年里边,跟那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卢氏王朝,狠狠打了几场,在沙场上关翳然救过很多将卒、同僚的性命,也被人救过。

    等到大骊铁骑硬生生踩断了卢氏国祚,一次偶然的庆功宴,人堆里的关翳然,才被一位京官出身的镇字头大将军认出身份,关翳然的一位上属武将,本来还觉得这小子真是可造之材,想要给他介绍一门亲事来着,结果等到得知关翳然的真实身份之后,武将既震撼又惊吓,简直是冷汗直流,这小子若是在自己这支边军中出了事情?

    那武将先假装不知关翳然的身份,使劲拍打年轻人的脑袋,说了几句勉励言语,之后暴跳如雷,直接给兵部那边的某位昔年老下属却在朝中升官更快的家伙寄信一封,字数不多,就三个字,草你妈!

    老子只是让你挑选几个有家世懂兵法、挨了刀子不喊疼的好苗子过来,没让你送个小祖宗!

    先前户部衙门完全没有跟他说是什么事情,只说去一趟国师官邸。关翳然瞬间明了,国师召见,是陈平安正式接位补缺了。

    啧啧,荆宽这小子好运道,要真的官运亨通了,挡都挡不住!先前菖蒲河那顿酒,没白请。

    陈平安笑道:“商议吏部尚书人选的时候,陛下跟我顺便讨论过关郎中的升官图路线,”

    关翳然顿时头大如簸箕,姓陈的,这也叫闲聊?!别顺便啊,干脆别聊。

    悻悻然,关翳然再次放下腿,正襟危坐起来。

    陈平安攥着竹扇,手心轻轻摩挲,说道:“我跟陛下说,关郎中是个极没有官瘾的人,好也不好,若说官瘾极重的人,容易不择手段往上爬,当然他们也能做实事,但是内心深处,小算盘和账簿上边,终究全是私欲的底色,想着等我当了多大的官就会如何如何,自欺欺人罢了。可是太没有官瘾,也不行,要么哪天被恶心坏了,半途而废,撂挑子,要么在宦海随波逐流,得过且过,虽然心里明镜儿似的,做事情无担当,决不当出头榫。很早之前,就在书上见过,或是听说过一些被官场奉为圭臬的‘庙堂黑话’,比如想当大官,要么投个好胎,要么做对事情跟对人。事实证明,果然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关翳然叹了口气,说道:“陈平安,你不该趟浑水的。好好当个修行中人,证道长生不好吗。”

    陈平安笑道:“落魄山的山主不是官?剑气长城的隐官不是官?我官瘾就比你大。”

    关翳然无法反驳。

    陈平安说道:“所以我跟陛下建议,关翳然在未来十几二十年之内,辗转各部,至少把大九卿都逛一遍,完成一桩官场壮举。在那之后,资历也有了,年龄也到了,是想要拿个学士头衔就告老还乡,还是再往上走一步,只看京城某部关侍郎或是陪都某部关尚书自己的意思了。”

    关翳然眼睛一亮,“若是如此一幅升官图,真可以啊!”

    只要近些年不被家族期许、山头派系拱火架到某个高位上边,关翳然还真不介意慢慢升官,踏踏实实多做一些暂时与高屋建瓴朝政纲领无涉的实在事务。如今他只是清吏司十八位郎中之一,就已经推掉了多少官场应酬?悄悄恶了多少关系、年少私谊?

    陈平安调侃道:“好了,闲聊完毕,那就慢慢熬着吧。小小五品官的郎中,以后再想来此见国师,机会不多的。”

    关翳然如释重负,赶忙起身,拱手道:“走了走了,下官不敢耽误国师抽陀螺似的接见官员。”

    陈平安说道:“在这边吃顿午饭,我有小灶,放心,从国师俸禄里边扣的。”

    关翳然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向抄手游廊,摆手道:“下回下回,下回再说。”

    符箐领着他从一道前院侧门离开官邸,再移步去大门那边将韩熠领来此地。

    等到朝廷公开国师身份,就无此讲究了。

    大骊王朝常设的一州将军当中,掌管京畿军伍兼一部分京城武备的韩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符箐发现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将军,十分紧张,在衙署门口等候期间,一直偷偷扯着领口。

    领着韩熠去了后院,进了那间书房,额头渗出汗水的韩熠明显犹豫了一下,老将军还是帮忙轻轻关上了门。符箐守在门外,里边很快便响起韩熠的爽朗笑声,扯开嗓门说了句,国师说得对,打仗容易当官难。

    不到一刻钟,韩熠侧着身子走出屋子,脸上神色轻松,不忘让国师不必送了。

    韩熠领了一道国师密旨,这几年里边可管可不管的事情,试着管管看。

    来之前,不认什么剑仙,甚至不认崔国师的师弟,但是“隐官”二字,韩熠认!

    之后是兵部武选司主官晁宝相,是个魁梧汉子,虽然升了官,还是破格提拔了两级,但是离开的时候,神色黯然。

    不过陈平安一路送到了中间院子门口,然后就在那边停步,符箐很快将京师道正洪逢侠领过来,他们也不去后院,就坐在古松树荫下的长条青石凳上,先前打过一次照面,当时还是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一起主动登门拜访。

    管着京城所有授道士的洪逢侠,其实心中比较奇怪,比自己更大的那位道官,大骊崇虚局韩靖灵也在京城,为何国师不见他,召见自己?闲聊片刻,那位神色和煦的年轻国师,才说自己近期会去一趟崇虚局,叨扰韩真人的清修。得知此事,洪逢侠瞬间心情大好,与有荣焉。

    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韩洪。这位老人也是兵家二祖七魄之一。

    气氛轻松,陈平安聊了一些山水官场事务,最后问了一句,“崔师兄有没有赠送灵犀珠?”

    宋韩洪微微讶异,点头道:“有。但是让我留着不要用。”

    陈平安说道:“现在可以用了。”

    宋韩洪点头道:“下官领命。”

    到了门外,陈平安从符箐那边拿过一块玉牌,再交给宋韩洪,“随时都可以过来这边议事。”

    宋韩洪告辞离去。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符箐,你通知林守一近期有空的话,就来这边一趟,说我有事找他,真不是催债。你再让礼部将近三届会试殿试答卷的原件抽调出来。”

    符箐点点头。她当然知道林守一,跟国师是同乡同龄人。听说前不久在长春宫那边闭关,跻身的上五境。曾经在陪都那边,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大渎庙祝。考卷的“原件”?那就是连字体都要查阅了?看国师的意思,是准备建议林守一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当官吗?

    皇帝宋和本人心目中,早就有了未来的六部尚书人选。

    他们分别是林守一,关翳然,曹耕心,袁正定,赵繇,吴王城。

    千步廊南边,南薰坊的户部衙署与对面的鸿胪寺,前者衙署门面瞧着就寒酸,后者气象雄伟。

    也是京城官场的一道景色,都说是一个装穷,一个摆阔。

    尚书马沅将关翳然喊过来,既不多问,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关翳然以后多上点心,少说话。

    关翳然一边使劲点头,一边到处翻检抽屉,最终成功摸走一罐茶叶。

    气得马沅笑骂一句臭小子,你真是我爹。

    马沅的科举座师,正是吏部关老爷子,关翳然的太爷爷。

    当年马沅在吏部的三年七迁,哪怕有个鄱阳马氏身份,还是让整个官场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看,马沅的眉眼相貌都不似关老爷子年轻那会儿啊。

    大骊王朝或明或暗的八幅升官图。其余几条官场路线,终究不如它们来得清晰、扎实。

    边军宋长镜。陪都洛王宋睦。太后南簪。吏部关家。

    上柱国袁,曹。管着大骊所有随军修士的紫照晏氏。以及当过两部尚书的马沅。

    关翳然拎着茶罐,走到门口那边,嬉皮笑脸随口说道:“我不太敢去茂爷爷那边讨骂,你帮忙问句身体好啊,尚书大人抓点紧,可别不上心。”

    马沅满脸嫌疑,笑骂几句,让他赶紧滚蛋。

    朝廷里边的大九卿,除了六部,其余三个,便是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

    都察院和通政司,主官都是从二品,近百年以来,一直是袁、曹两姓轮流坐庄。

    参加小朝会议事的,上柱国袁氏家主袁崇,如今便是都察院院督,曹桥则是大理寺卿。

    长孙茂,大骊京城人氏,家族只是中等士族,上任鸿胪寺卿,刚刚转任相对比较务虚的通政使,同时获封文华阁大学士头衔。京城官场都觉得是要老爷子是要致仕养老了,朝廷要为将来的谥号做铺垫。谥号是由礼部评议,还是陛下钦定,是有几条硬规矩的。长孙茂在大骊官场,跟沈沉是一个辈分的,只不过官帽子小一些。鸿胪寺卿是小九卿之一,到底比不得兵部正印堂官,转迁荣升为通政司主官,双方差距就小了,长孙茂能够在这个位置上退下去,很不错了。

    等到关翳然离开,马沅便心里有数了。

    他倒是不敢奢望自己能够补缺吏部天官的位置,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长孙茂过渡,再升。

    国师府内,符箐很快就返回门口,轻声道:“国师,陛下来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敢情是踩着吃饭的点来的。

    只有一位司礼监掌印太监陪着皇帝陛下来此。

    陛下亲临,容鱼便暂时搁笔,和符箐一起娴熟将饭菜端去后院,忙完了,容鱼便与符箐笑着说收拾碗筷的事情,今儿归你了。符箐点点头,她背对着后院那边,仰头看着院内那棵老松,因为崔国师的安排,她得以知晓一桩与浩然天下无关的密事。

    青冥天下,白玉京掌教余斗,坐镇玉京山,跻身伪十五境,连斩四位十四境,一位飞升境剑修。

    率先独自问剑白玉京的玄都观孙观主。

    之后便是岁除宫吴霜降,地肺山高孤,僧人姜休,三位十四境大修士,以及女子剑仙宝鳞。

    单凭这份战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愧是真无敌。

    ――――

    晌午时分,趁着山主开小灶吃饭的功夫,谢狗回了一趟拜剑台。

    谢狗近期将传道的重心,从跳鱼山转移回到了拜剑台,一方面收了个得意弟子,另外一方面花影峰那边的修道胚子,真就是些胚子了。当个屁的总教头,大师傅,都是虚名,让甘一般出点力。

    之前谢狗将一枚玉简赠予柴芜,也跟小姑娘挑明,此物可以随便传阅,莫要拘泥于门户之见。

    姜赦跟五言那双道侣,只是在山中住了一晚,今天晌午时分便已经下山去了,说要游历一趟浩然九洲,去往莲花天下之前,可能会再回一趟宝瓶洲,都没好意思直接说落魄山。他们下山的时候,裴钱没有露面。

    下山之前,姜赦大清早被那青衣小童堵门,拉去喝了顿酒,桌上分高下,喝得青衣小童在桌子底下转圈。

    说了几句事后记不得的醉话,酒醒忘醉话,大概才算真喝。

    姜赦对这条待人以诚的御江小蛇,颇有几分刮目相看。酒桌内外,都算厚道。

    “江湖水深人心险恶呐,我家山主老爷太实诚了,太好人了,所以我,陈灵均,陈大爷!但凡在山上见着个陌生的面孔,就要去探一探对方的深浅,好让山主老爷晓得对方的路数和脾气!若是心善的,自然便不会与我过多计较,若是歹人,我天赋异禀,皮糙rou厚,就先扛一两拳……”“我笨,做不得更多了。”

    下山后,姜赦在山门牌坊那边,悄悄站着看了半天,头别木簪的道士蘸口水翻书页。

    道士林飞经从香火山那边忙碌归来,远远喊了一声师父,仙尉才换了一本书。

    仙尉才发现身边姜赦和不远处的妇人,仙尉也算练出些道心了,脸不红心不跳,与那汉子寒暄客套起来,得知他们道侣二人就要下山远游去了,年轻道士象征性挽留一番,无果,便只得目送他们走在道路上,背影渐渐远去。

    拜剑台,貂帽少女跟柴芜几个围坐在石桌旁。

    这座山头,除了扛把子的郭盟主,陪着小米粒巡山去了。老聋儿也已经搬去跳鱼山,金丹境剑修的弟子幽郁也就跟着去那边搭建茅屋,听课修行两不误。邓剑枰更是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道缘。

    姚小妍,小姑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她是炼剑最不着急的那个,隐官没说啥,师父不催促,就连宁姚都让她不用着急,那她可就真不客气啦。此刻不在山中,小姑娘从师父那边学了一道隐身术法,将那剑符在腰间一悬,嗖一下,就去小镇的骑龙巷,正站在门口陪着师父吃糕点呢,说是庆祝庆祝。

    纳兰玉牒喜欢跟着渡船跑,在小账房张嘉贞隔壁,成了一位小小账房。炼剑一事,岂会耽误?自家师父,谷雨钱也给了几袋子,灵书秘笈也给了一堆,法宝也给了几件,还有一座袖珍小道场,吐纳炼气极为神速。

    孙春王又在关门修炼,她做梦都想要成为一个玉璞境。倒不是与好朋友柴芜攀比什么,只因为宁姚答应过她,只要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成为宁姚的记名弟子!

    至于此时坐在桌旁喝枸杞茶的白玄,也不能说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炼剑一事,还算勤勉,

    只是就怕货比货,有孙春王在拜剑台,新近又多出个噼里啪啦跟一串爆竹似接连破境的柴芜,才显得他是个废物了。

    之前听大白鹅说集灵峰那边来了个姓姜的武把式,拳脚厉害得一塌糊涂,一看就是个高手。白玄一听就来劲了,一大清早赶过去打探口风,毕竟做事老道,没有轻易提及那部英雄谱。

    等到觉得时机成熟了,白玄便提了一嘴,询问有无共襄盛举、合伙挫一挫裴钱锐气的想法,结果被那魁梧汉子看傻子一样,伸手按住小兔崽子的脑袋,将其脸朝大门,一脚踹飞出屋子。

    哪怕出师不利,白玄倒是不气馁,御风途中揉着屁股,回到了拜剑台。

    谢狗,柴芜,白玄,一个名叫吴尘的少女剑修,此时围坐一桌。

    玉简是碧霄道友赠送,玉简记载内容,则是地肺山高孤在华阳宫的最后一场传道内容。

    有三讲,讲凡俗魂魄之异同,讲如何将三百六十五座气府建造出一座长生桥,讲剑术。

    谢狗将玉简解除禁制,送给亲传弟子柴芜,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玉璞境,剑修。

    小姑娘坐在桌旁,一手端碗,一手持玉简,喝得看得都津津有味,微醺,小酒鬼。

    约莫一炷香功夫过后,谢狗笑眯眯问道:“柴芜啊,上边的‘三讲’,听得懂么?”

    小姑娘打了个酒嗝,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点头道:“听得懂啊,比我们山主传道,讲得粗浅易懂些。”

    谢狗点头道:“你资质一般,年纪还小,听不得咱们山主精妙幽微的大道阐述,实属正常。”

    柴芜欲言又止,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师父坦诚相待,疑惑道:“山主说我资质太好,他教不了。”

    谢狗斜眼道:“所以你就信了?”

    柴芜皱着眉头,“骗我的?”

    谢狗嗤笑道:“你资质太好?师父在以前看到你这样资质的,一抓一大把,茫茫多。跟他们问剑一场,砸中的十个人里边,至少有一半是你这样的资质,一半里边,又有约莫一半比你更好。”

    “再说了,山主资质不好?你现在就出门喊几嗓子,看看会不会挨揍,有没有修士骂你?”

    “柴芜你啊,认了我当师父,还是翘尾巴了。”

    听到这里,柴芜将信将疑,仰头闷了一大碗酒,猛地站起身,“师父,我要去屋内修行了。”

    谢狗挥挥手,“戒骄戒躁,再接再厉,跳鱼山可以去,却不要常去。”

    你可是我谢狗的亲传弟子,跑去跳鱼山,听那一般供奉的老聋儿讲课传道?不怕被他拐到沟里去啊。

    不过柴芜偶尔还是会去那边坐坐,主要是听桃符山那几位道士的讲课。

    见她个头小,一问年龄,还不到十岁,便有几个jiejie摸脑袋、捏脸颊。柴芜不喜欢,也不厌烦。

    打趣的,便问柴丫头,洞府境了么?正经一点的,便问二境?三境?如今有无道号?

    倒是没谁敢随便问她师父是谁。

    花影峰的修道胚子里边,有个叫吴尘的少女,性格娇憨,故作泼辣,被好友昵称小土。她就跟柴芜混得比较熟了,经常坐在一起听课。加上老聋儿见她是剑修,便让吴尘去拜剑台那边逛逛,却未直说是“寻寻机缘”。若是一般少女,只当是一句不能当真的官面话,吴尘却真就一得空就来这边坐一坐,单纯,却也不是缺心眼,否则也去不了跳鱼山,她在这边的见闻,都不外传,比如晓得了柴芜竟然是总教头“白景”的亲传弟子,回到跳鱼山,她也会保密,守口如瓶。但是在拜剑台,偶有自己旁听、询问之后悟出的修道心得,却不藏私,一一与朋友们说了。

    唯一的烦恼,便是大师傅白景,总喜欢当面问他郑大风如何如何,是否相貌堂堂之类的。

    白玄终于忍不住说出心生的疑惑,皱眉道:“听?玉简不是看的吗?听个锤子?”

    柴芜停步,也不知如何解释,玉简文字,百看不厌,她因为看多了,便有了些奇怪感应,耳边,或是心中,如有人在言语。柴芜也没有多想,只当是所谓的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谢狗嗑着瓜子,笑呵呵道:“白玄啊,你要多去听听甘一般的讲课,他传的道法,你就听得懂了。”

    白玄恼火道:“白景,你少跟我阴阳怪气说些有的没的,咱俩都姓白,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谢狗恍然道:“是唉是唉,以后保管传你几手杀力不俗的剑术!学啥保命的术法?让被你问剑的家伙,多学学!”

    白玄问道:“当真?”

    谢狗白眼说道:“废话,你自己都说了,咱俩都姓白,我当然肯教啊!”

    白玄急了,“我是问你真有那几种高明剑术么?!”

    谢狗斜眼一句,“姜赦怎么就没把你打成个聪明蛋子呢。”

    少女吴尘在旁边听得咧嘴笑,白玄觉得丢了面子,便抄起茶壶,重重关门,去屋内炼剑了。

    吴尘也返回跳鱼山。

    谢狗懒洋洋转身背靠石桌,把貂帽搁放在桌上,双臂环胸,哈哈,天助我也。

    小陌先给了柴芜一把本命飞剑,我再传授剑术给嫡传弟子,真是天作之合么!

    站起身,谢狗从袖中取出一摞仿冒三山符,国师衙署没啥可逛的,容鱼jiejie忙着写啥,跟符箐又不对路,谢狗便再次去往邯州邱国京城。

    ――――

    一杆大纛,在强劲的天风中猎猎作响。

    邯州,邱国边境,一艘尚未命名的剑舟之上,议事厅内,气氛肃杀。

    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封疆大吏身边,各自站着文武下属官员。

    他们只是在这边不显眼,回到各自衙署,用邱国文人的话说,随便放个屁都是邯州某府郡官场的打雷声。

    大骊王朝府郡平级,位于州、县两级中间,但是多数的府,都是由京城或是陪都直辖,所以地方各郡都想抬升为府,一州刺史却未必愿意点头。

    大骊王朝被誉为百州之国,常设的一州将军,却不到三十位,驻扎在兵家必争之地,往往统辖数州军务。当然,这拨诸州将军之间,各有攀比,各自都有一本账,比如你辖境内有那黄天荡船坞,我也有座享誉一洲牛角渡。

    武将的升官图路线,相对简单,若是已经有幸做到了一州将军,再往上走,便是分别位居二品、从二品和正三品高位的“四征四镇四平”十二位将军,或是转入京城、陪都两座兵部衙署担任侍郎、尚书。最高位,便是从一品的巡狩使了。

    还有一拨随同登船的工部船坞官吏,要盯着六艘剑舟的航行状况。

    六艘剑舟,其中三艘属于在建,其实尚未完工,无妨,能升空就行,就当是提前勘验一场。

    剑舟“下水”之前,按例属于工部,一旦升空,可就是大骊边军的宝贝了。

    一方好像是嫁女儿,心疼的不行。一方是娶媳妇进门,当然欢天喜地。

    所以六部垫底的工部剑舟、山岳渡船管事官员,难得骄横一回,与那些关系不错的兵部武将,交接之前,私底下都会例行公事一句,“快点的,喊爹!”

    负责验收、接管的兵部官员也无所谓这点脸皮,喊就喊了。

    久而久之,便成定例。

    邯州是大州,所以增设副将一员,邯州副将是位女子,黄眉仙,兵家修士的底子。

    她年近五十,眉眼极长,肌肤微黑,面容冷峻,此时披挂甲胄,却没有站在鲁竦身边,一起对着沙盘,研究邱国兵力部署,而是站在足足两丈长宽的邱国巨幅堪舆图底下,当然是用上了山上手段的仙家绘制,只要境界足够,眼力够好,细看之下,连那乡野小径都历历在目。

    自古兵法大家,往往都有一个癖好,或者说是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记地图。

    她跟京城兵部侍郎吴王城是差不多的履历,都是在老龙城、陪都两场战役当中脱颖而出的功勋武将。

    黄眉仙身穿一副普通的符甲,仰头看着地图,习惯性手按战刀,手背上全是疤痕。

    她曾是风雪庙大鲵沟一脉出身的随军修士,只是在大骊边军待惯了,更喜欢带兵打仗,舍不得,便干脆弃了仙家的谱牒身份。

    除了极少数入山伐木的樵夫,时至今日,周边郡县的老百姓完全不知山中竟然有一支驻军。

    邱国少年亲王,韩锷就站在刑部侍郎赵繇身边。

    作为剑舟上边唯一的外人,“敌国质子”,韩锷的尴尬处境可想而知。

    一些大骊武将的凌厉视线,犹如针扎。

    不断有各地谍报在此汇总。既有周边山水神灵的,也有大骊死士、谍子的密报。

    邯州将军鲁竦,神色如常。

    但是刑部官员直接插手此事,连谍报都要一一记录在册,好似监军,让他这位邯州将军,难免心生不悦。曾经的大骊,还是卢氏王朝的藩属国之一,但是在那更早,军伍才有“监军”。

    若说赵繇能够提供刑部秘录,他和那拨官员以及随军修士的现身,勉强可以接受,那么吏部的曹耕心,又算怎么回事?要在这边升谁的官,当场贬谪谁吗?

    行军期间,这厮竟然还喝酒?!

    腰悬一枚包浆的紫皮酒葫芦,躲在屋内最角落的地方,背转过身,偷喝几口。

    不过很多在场官员都比较意外一事,宝瓶洲四大宗师之一的周海潮?她怎么来了?

    也做了那是世家豪阀的堂前燕?当了上柱国家族子弟的贴身扈从?至于?

    曹耕心抬了抬下巴,以心声笑道:“瞧见没,这位邯州副将,才是真正的狠人。”

    这些年里,黄眉仙数次奏报京城兵部,申请由她带兵杀入邱国京城,血洗皇宫和诸部衙署。之后她那支麾下兵马就地驻扎,只需给她四五个月,至多半年,只需把京城和地方上的硬骨头全杀完了,那就只剩下软骨头了。

    黄眉仙有些心事,这次剑舟升空,可别是雷声大雨点小。那就真是一场丢人现眼的闹剧了。

    ――――

    陛下已经离开官邸。

    后院,符箐看着国师双手笼袖,在院子里散步片刻,时不时抬头看眼桃树。

    然后更像一位江湖青衫客的中年男人便回了书房,继续处理公务。

    二进院子一间僻静屋内,容鱼揉了揉眼睛,她从书桌上翻开一本册子,因为崔国师在后院手植桃树的缘故,她在这些年里,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专门将那些有关桃花的美好诗句摘出,手写抄录,编订成册。

    开篇的,是那句“山寺桃花始盛开”,之后是“丹灶初开火,仙桃正落花”。

    最后一句,却是崔国师亲笔书写。因此容鱼便不继续摘录了,故而此句便成压轴,作收官语。

    “桃花寻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