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史书上都是我的名字
承旨大学士很急。 这一方面源于神皇陛下划定的期限不远,更深层次的,是对地位的隐忧。 翰林院地位的提升在本朝达到巅峰,从清贵真正涉足朝局,而这个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想要在有生之年够一够“宰相”的位子,编修《元庆大典》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哪怕再难以置信,可当那卷书稿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时,他仍毫不犹豫抓牢了这根稻草。 会不会是假的?无法确定。 哪怕纸上提及的几处纰漏与陛下批示吻合,也无法证明其余条目的正确,但这起码给出了线索和方向。 去验证一个说法的正确,远比凭空去补全一段空白的经历容易。 为了这个目标,他不介意放低身段,去向一名晚辈请教,可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当他看清季平安过于年轻的容貌时,仍难掩诧异。 “有事?”院内,坐在石凳上的季平安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旋即舒展。 许是这一幕太过古怪,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以至于无人察觉到季平安语气上的不敬。 承旨学士深吸口气,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开口:“的确有事与季司辰相商。” 称谓改成“官名”,意味接下来的谈话并非私人,而是公对公。 至于对方来意……在看到黄贺时便已了然于心,涉及自己身后名声,的确是要紧事,只是来的未免太不凑巧了些。 季平安目光投向黑衣司历,见对方眼神复杂地点头,他起身歉意地朝周遭同窗拱手,继而迈步领着大群翰林离去。 整个过程院中寂静无声,直到人走了,喧哗声才轰然震动起来。 “我没看错吧。” “真的是当朝大学士?” “那个季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石纪伦眼睛瞪的铜铃般大,犹自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幕,那個家境贫寒,话不多,有些老气的同窗,竟被大学士礼遇有加? 薛弘简仍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这时缓缓站起,英俊的脸上难掩震惊与疑惑,他转回身,在王师妹等“天文生”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 “裴司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看向留下的黑衣司历。 后者沉默了下,说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语气微顿,迎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他叹了口气,仿佛看透众人所想: “我只能说他与你们不同,既非天文,亦非阴阳,而是国师仙逝前举荐。” 说完,亦转身离开。 只留下一群年轻人愣在原地。 国师举荐……石纪伦张了张嘴,这才记起,对方从始至终都未承认“阴阳人”的身份,旋即涌起庆幸:幸好,误打误撞将其拉入己方阵营。 虽然后续不够热情,但尚可挽回。 国师举荐……薛弘简与一群公子小姐面面相觑,心头皆涌起强烈的悔意:倘若当时起身邀请,是否会不一样? 可谁能想到,国师离开人间十年后,还有提携的晚辈入监? “有什么了不起,”良久,那名锦衣少年嘴硬道:“翻开史书,国师推举的人才也有许多庸碌平庸。” “就是。”有人附和:“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毕竟不比当年。我看他尚未修行,说明天赋不佳,否则哪里会轮到与我们一起,早被监侯们纳入门墙。” 冷静下来后,众人仔细分析局势,发现对方只是来头吓人,不由平衡许多。 薛弘简沉默,望向那一袭泛白衣袍离去的方向,心想: 话虽如此,可国师举荐者,真的会简单吗? …… 当裴司历踩着一级级楼梯,登上二楼,推开茶室门扇时,映入眼帘的是伫立窗边的背影。 白袍后背金色细线勾勒的星图烨烨生辉,身后木制茶几上棋盘纤尘不染,黑白棋子早已收好,对弈的老道士也已离去,只是茶杯尚温。 “监侯大人,那季平安与翰林院的人单独见面了。”黑衣司历说道。 李国风并未转身,仍旧负手而立,略显沧桑的眼眸透过支起的窗板,倒映出远处湖光山色: “看来,他比想象中更受国师重视,竟给他讲述了那么多往事。” 裴司历想了想,说道: “人之将死,总是难免忆往昔,变得唠叨些,也许国师大人也不能免俗?” 李国风感慨道: “国师大人生前最擅占卜计算,大衍天机诀冠绝大陆,我甚至怀疑,他老人家死前便已推算出十年后会有编修生平这一遭,所以才举荐了个传声筒过来,以防一帮儒生瞎编乱造,毁他老人家身后名。不然怎么偏生这天来?” 裴司历苦笑道:“您这说法也太吓人,人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可他是国师啊……李国风心想,却没再说什么。 …… 青莲小筑。 当红日西沉,临近傍晚时分,承旨大学士等人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大摞写满墨字的书稿离开。 在季平安给出的解释里,十年前自己在国师身旁期间,对方以故事的口吻为他讲述了国师波澜壮阔的一生,这才有了他对“列传”的勘误。
这个说法无从考证,好在翰林院要的只是线索。 有了季平安的口述,再结合已经掌握的史料或交叉印证,或沿着新的线索前往核实……人力总是不缺的,那么剩下的事情就不再困难。 “咚咚。” 院外传开叩门声,季平安坐在那只藤椅中,有些疲惫地抬起了眼皮,说了声进,接着便看到了恭敬走进内堂的黄博士。 黄贺眼神复杂无比,这一天的经历于他而言仿若梦幻,直到临别时同窗于文靖感激地向他道谢,才觉所见所感真切明白起来。 “季司辰,”他面露愧疚,有些难以启齿,忽地一揖到地:“是我孟浪了,未经您同意,便将手稿赠予人观看。” 虽说在这件事中他立下大功,甚至受到上司夸奖,但他朴素地认为自己的处理方式有违君子之道。 “我何时说过怪罪你?”季平安莞尔。 黄贺一怔,抬头看向藤椅中安坐的青年,支吾道:“可我……” 季平安眼神宁静祥和,暗藏笑意,柔声道:“我既写给你,本就是欲借你的手传播开,何错之有?” 是这样吗……黄贺讷讷不能言,如释重负,不知为何,分明对方比自己还小些,但每次二人相处,他都格外拘谨。 “可还是耽搁了你的正事。”黄贺说道。 他指的是下午本该参与的聚会。 季平安“恩”了一声,故作思考的模样,然后笑了起来: “这倒是,那就麻烦你帮我取回衣袍、腰牌、入门书册等物。” 顿了下,又补充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有些杂物想托你从神都城中购置,毕竟我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 恩……这辈子第一次,不算说谎。 “理所当然,”黄贺爽快答应,为能用行动表达歉意而喜悦,“您要购置些什么东西?” “围棋、刻刀……还有书籍。”季平安解释道,“听说修行很无聊,总得找点解闷的。” 黄贺默默记下,又问:“您喜欢看哪种书?” “只要不是史书,都可以。” 黄贺疑惑:“为什么?史书总比经史子集有趣些吧。” 季平安微笑不语,挥手送客,记得很久前也有个老朋友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喜欢读史?” “大概是因为……史书上都是我的名字。” …… (我喜欢这章的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