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缘由
两仪殿内,崔信滔滔不绝的从中书舍人的职责开始讲起,从方方面面来否定李善出任中书舍人的可能性。李渊面有不渝之色,作为开国帝王,他并不缺少杀伐决断的心性,但他和其他开国帝王有很多区别……比如在纳谏这方面,李渊就比较大度。比如和李善同科的进士孙伏伽就是因屡屡进谏得以胜任御史中丞。李建成略微有一丝紧张……呃,他自以为先请李渊赐名玉壶春,又力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施恩颇多,如果李善能任中书舍人,那将是不小的助力。李世民对此很是无所谓,他是真的不关心这些所以,李建成开口为李善争辩,还将李善的诗才拿出来说嘴……李善胸中发闷,只能抬头盯着殿顶。实话实说,李善真为李建成感到悲哀!这个倒霉催的太子啊,历史上的军功就是被我搅合的,你还非要怀柔招揽!好吧,怀柔就怀柔吧,但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请李渊赐名玉壶春……结果让我和杜淹生仇,酒肆被封,还好险科举落榜,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幺蛾子呢!而且还牵连得房玄龄弃职……李善在捣鼓出玉壶春的时候,只想赚一笔块钱,可从没想到招惹这么多麻烦!之后李建成又举荐李善诊治平阳公主……李善当时真是想一巴掌扇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货色脸上!现在,李建成还要为李善争这个中书舍人!你是真的想招揽我?!是怕我恨不死你吧?!李善很清楚,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在明清时代那是个屁,进士出身的都不肯出任,但在三省六部制的时期,中书舍人是清贵之位,是权重之职,大部分宰辅都曾经担任过中书舍人。如果自己出任中书舍人,必然成为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争取的关键人物……要是如此,自己还不如答应去平阳公主府任个长史呢。当然了,最关键的是,中书舍人掌草拟诏令……这方面李善是真不懂啊。那边李建成还口口声声说李善才华足以担当……杨恭仁笑着随口说:“回京后听闻李怀仁诗才,不如今日……”李渊咳嗽两声,“杨卿理应听闻……怀仁如今有个绰号,李推敲。”呃,这是李善刻意放出去的,不然天天有人上门论诗,那就完犊子了……起到多少效果目前还不好说,毕竟李善很快就被关进了平阳公主府。杨恭仁笑着没继续说什么,而崔信嗤笑道:“久闻李善其人,所学驳杂,天文地理,诗赋医道,无所不能,更心思敏捷,提笔即成,何尚需推敲?!”李善保持着抬头看着殿顶的姿势,只是脸上表情有些僵硬……喂喂,你没完没了啊!李渊和李建成还没觉得什么,但李世民却敏锐的发现好像不太对……崔信今日批驳,或许是因为出身清河崔氏,但李善此人,看似温和,愿退避三舍,但绝不是个挨打挨骂不还手的人。当日长乐坡被逼到死角,奋起而击,秦王府子弟一败涂地;东山酒楼对阵尉迟宝琳,步步后退,最后三招两式将对手击晕到地。为何今日唯唯诺诺,毫无反击之意?李世民在心里琢磨了下,看着模样李善没心思出任中书舍人,正在努力远离已经越来越近的漩涡。呃,这个答案,不能说错……只不过解题过程,离题万里。李善自然是听得懂崔信那句话……当日长孙氏设宴,有人提起李善,崔小娘子索诗,第二日那首“桃花依旧笑春风”就送去了。什么叫提笔即就,这就是了。崔信死死盯着李善……你个小兔崽子,在外头宣扬什么推敲,到了关键时刻,却是提笔即就!杨恭仁轻轻咳嗽两声……他是局外人,觉得属下这话越说越偏了。崔信回过神来,扬声道:“中书舍人定制六人,分押尚书省六部,佐相判决。”“李善其人,年未过弱冠之年,何德何能押六部?”杨恭仁点头道:“陛下,此事需谨慎择人。”“李怀仁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初初出仕,出任中书舍人,此非储才正道。”李渊听了这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杨恭仁承认李善的功劳和才能,以朝廷储才相劝。但其实杨恭仁也是有自己的用意的。虽然如今尚书左仆射裴寂因为特殊的地位,和李渊特殊的关系被视为首相,但实际上在三省六部制后面近千年内,中书省的长官中书令才是真正的首相。期间的缘由很多,而中书舍人分押六部就是一个关键,这意味着中书令的手是能伸到尚书省的,而尚书省的六部是实际cao持朝政的关键。杨恭仁对李善没什么看法,但他绝不想看到,因为李善而使中书省的职权有所削减。不过倒是记得侄儿这一科入进士榜,好像还和李善来往颇为密切,杨恭仁说完转头看了眼……结果看到的是李善投来的感激目光。李建成有些失望,但也没继续争论……他对李渊的心思变化最是了解。崔信冷冷的看了眼李善,眼神有些复杂……后者心里暗骂,当年清河县内,这货温文儒雅,就算自己斩杀崔帛,也没现在这般横眉竖目,不会是个女儿奴吧?!杨恭仁正要退下,李渊突然开口道:“记得吏部尚书为检校?”杨恭仁愣了下,点头应是。“转工部尚书。”李渊吩咐道:“吏部尚书……杨卿兼任检校。”李善低着头全身心的盯着脚下的金砖,心里估算这个时代的金砖质量有多好……检校吏部尚书的封伦兼任天策府司马,如今转工部尚书,这对李世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李世民虽长期出任尚书令,但尚书省的事务大都是左仆射裴寂负责的,原本封伦为吏部尚书,能极大的增强秦王府一脉在尚书令的权责,使李世民这个尚书令不仅仅只是个头衔。但现在,中书令杨恭仁兼任吏部尚书……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打压李世民吗?意味着在警告李世民吗?未必,或许只是制衡而已。李善在心里盘算,杨恭仁出身弘农杨氏,前朝观王杨雄之子,在朝中向来没什么偏颇,政治立场偏向中立。但为什么今日提起,这样的大事……为什么是我还在场的时候提起呢?李善懵懵懂懂,一时间想不明白……但李世民大约猜到了些什么。封伦检校吏部尚书,早就成了东宫的眼中钉rou中刺,要知道从魏晋时期至今数百年,铨选之责向来是朝中事务的重中之重。前隋时期,吏部尚书是不能专断铨选之权的,皇帝会另外选出重臣参与铨选,比如大业年间,一共七人同主持铨选,被称为“选曹七贵”,其中有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当朝宰相苏威,中书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黄门侍郎裴世矩。而李唐立国,吏部尚书有专断之权,封伦任吏部尚书后,东宫屡屡提议,再启重臣铨选……李世民在心里判断,约莫还是父亲在和稀泥。至于为什么今日提及……应该是找个由头。果然,李渊向李善招手道:“《春江花月夜》为传世之作,若是落榜,朕当为后世笑耳。”李善脸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赶紧行了一礼……好吧,天策府内又多了个对头,从吏部尚书转为工部尚书,封伦能不恨吗?但封伦会去找杜淹的麻烦吗?不会,人家是京兆杜氏子弟呢。所以,很可能会去找寒门出身的凌敬的麻烦……头痛啊!崔信细细打量着这个少年郎……当日在山东就是个能折腾的,没想到回了长安更能折腾,一首《春江花月夜》让秦王丢了个吏部尚书,秦王还不恨死他?!女儿啊,要不你还是换个目标吧……这位实在太能折腾了!等杨恭仁和崔信出去后,李渊招手将李善叫到近处,“清河崔氏刁难至今?”显然,崔信今日发难……李渊立即想到了李善斩杀崔帛一事。李善咳嗽两声,想了想又咳嗽两声,脸都挤得不能看了,“陛下……伯父,当日之事,崔舍人倒是处事公正,许放还田地,更言族老不许,便以私田还之。”“那……”“咳咳咳……”李善剧烈咳嗽了会儿,苦着脸说:“伯父……此事能不说吗?”李渊瞄了眼李建成、李世民,狐疑道:“有何不能说的?”“无涉其他……”李善身子往前凑了凑。李渊作势侧耳,结果听到“真的不能说。”“私事,私事……”李善唉声叹气,“要不等有了眉目,再禀报伯父?”李渊更是狐疑了,挥手道:“今日朕设宴致谢,大郎二郎可回。”李建成、李世民对视了眼,都莫名其妙,起身告辞。李渊对李善的态度如此和善,期间的缘由很复杂,最主要的当然是李善救回了平阳公主,此外还救回了得其重视的宗室子弟李道玄,更有筹谋山东战事之功……但李善这个名字最早传入李渊耳中,却是因为李善斩杀清河崔的崔帛。李渊本就是出身河东大族,虽然身为皇帝,有着削弱门阀世家势力的本能,但他也很清楚,只可能以制衡的手段来削弱……制衡,就需要另一方势力。所以,李渊在执政中,刻意的将门阀世家分为了两块,一块是河东关中陇西,比如河东柳氏、河东裴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另一块是山东士族,比如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等等。所以,五姓七家中,武德年间,几乎看不到山东士族出仕高官显贵,这主要就是因为李渊的刻意打压。原本在李渊心目中,李善这个斩杀清河崔氏子弟的少年郎,未来是一颗能用的棋子……没想到却能救回最心爱的女儿,这才多有善意。但如今崔信发难,而李善颇有踌躇……李渊有些疑惑,这是上位者的本能所至。“此事说起来有点……”李善作势搓搓手,一副难为情的模样,“毕竟年少,还请伯父勿怪……”“嗯,毕竟年少,就算不妥,亦不怪罪。”“伯父说的是。”李善叹道:“那日也是嘴快……不料张文瓘更是嘴快!”嗯,这个锅李善是不背的,你张文瓘不是欠了我人情嘛,你来帮我背吧。李渊喃喃道:“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第二日……所以崔信言提笔即就?”“不对,你与崔信之女有旧情?”“伯父!”李善瞄了眼不远处的宫人,“当日只是遥遥相望而已……听闻崔小娘子被禁足了。”“难怪适才难言,小儿女之情。”李渊老脸抽抽,“怀仁有意为崔门婿?”不是娶崔氏女,而是为崔门婿。李善自然听得懂其间的区别,立即摇头道:“当日便未有此意,后来更有斩崔帛一事……只是那首诗被张文瓘送去,崔信爱女心切……”说得简单点,我没娶崔信女儿的念头,只是那日嘴快做了首诗,被张文瓘告诉了表妹崔小娘子,然后崔信就觉得我撩了他女儿……李渊犹豫了下,“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可要朕赐婚?”李善满头大汗,连连摆手,“伯父还是不管的好,侄儿并无此意。”这下子反而是李渊起了这个心思,“崔信其人,品行才学都为一时之选,其女倒是配得上怀仁。”简单来说,如今李渊对李善颇有善意,以子侄辈视之,并不将其作为日后对抗门阀的棋子……心思一变,倒是觉得这门婚事不错。“日后再说吧。”李善小声说:“还请伯父代为保密,此事若是传开,崔舍人只怕要持刀登门。”李渊笑了笑,“便依你的意思,若要赐婚,明言即可。”在李善心目中,那位崔小娘子可以作为备选……但问题是,李善并不准备在武德年间定亲成婚。换句话说,就算要赐婚,也应该是李世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