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河清海宴8

    尊主既至，大宴上的觥筹交错轻歌曼舞渐歇，闻人无极高坐，唤集诸君，例行惯例，大典开始前，先讲几句大道，以示万法精通，博然如宗，诸子百家亦十分配合。

    按照以往的流程，接下去便是铺席开宴，一道道佳肴轮流上桌，主宾畅饮，捧盏兴浓。

    但这次的河清海宴，明显不一样，空幽谷一案即将在此公开会审；莫邪神剑也将在此颁授；还有乌云子那关于凤凰现世的预测......

    这一切，都在座各位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尊主开场致辞完毕，便命人将枝娘子与黑袍二人带上筵席进行公开会审。

    枝幽恒衣衫整洁，面容清白，一步步走到筵席前的过程中，昂首挺胸，眼神里含着对闻人无极的蔑视。筵席上歌舞尽褪，气氛显得有些沉重，诸子百家的嘴脸，都画着刁钻刻薄、冷血无情的审判之色。

    枝娘子不曾畏惧半分，在这筵席上，有本门和外派资历较深辈分较高的修者，有世家望族的家主，也有威望素著的散仙。坐在最高处正上方的是闻人无极，左旁是三位长老，右旁是二夫人，客席首位是南海神尼，灵剑派掌门，以及建康城望族苏家的家主与少主，坐席之中，还有空幽谷谷主的身影。

    但她没有像黑袍一样朝着这些人下跪。

    四周鸦雀无声，气氛十分严肃压抑。闻人莫离与苏折这几个小辈，一脸担忧的望着她。

    文渊长老道：“枝幽恒，尊主面前，为何不跪？”

    枝娘子不由得冷笑一声。

    她愤恨的看着闻人文渊，此人与闻人无极乃是手足相亲的亲兄弟，闻人无极对白族所犯下的罪行，她自然以为闻人文渊也有份，然而闻人文渊却并不知道枝娘子就是白族之人，被她这样盯着看得些毛骨悚然，也有些愤怒。

    闻人无极见文渊长老似要发怒，则道：“枝娘子一介女流，长老不必动气。许她站着受审。”

    枝娘子却轻蔑的笑了笑：“尊主好宽厚的胸怀。”

    她这句话，明眼人都听得出不是赞誉而是嘲讽。

    闻人无极却不愠不火，不怒自威的道：“念空幽谷一案涉及弟子众多，牵扯到的门派也众多，所以才将此案放在河清海宴上当着百家之面公开会审。枝幽恒，在空幽谷一案中，你不但指使星河姑娘杀害了老太君与青壶道长，还利用七杀镜残害谷中众多弟子，这一切，已证据确凿，你认或不认，都没有多大意义。不过你所做的这一切，背后到底有甚么阴谋，你需得如实交代，你若主动交代实情，则有宽大处理，若有半点隐瞒，则留你不得。”

    枝娘子正等着将闻人无极戳穿的这一刻，当下便道：“我杀那么多人，无非是想将星河培养成最厉害的武器，然后找到那个当初灭我白族之人，手刃仇人。那个人，他现在就坐在这里，就是人人敬仰的尊主，闻人无极！！”

    此话一出，场上虽一片哗然，但可笑的是，竟无一人相信。

    枝幽恒是白族圣女白星如一事早在空幽谷被揭露的那一刻就被人所熟知，众人也知，当初血洗白族，令白族上下四千族人惨死，令千年的清修圣地烧毁一旦，令具具焦尸横挂山头的就是她身旁的黑袍，而她现在却来指认尊主，传言枝娘子有疯病，看样子是真的病得不轻。

    枝娘子重重跌退一步，她万万没想到，她的指认在众人眼里，却只是一场闹剧。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的北斗之尊，我只是苟延残喘的白族罪人～～”

    闻人无极装模作样的道：“当初白族惨遭不测，我等仙门中人亦痛心不已，时隔多年，没想到你居然为此疯魔。”

    闻人文渊就显得严肃多了：“你也不必再为自己开脱，黑袍早已交代出一切，你身为谷主夫人，却偷习禁术，因一己私欲，结交jian党黑袍，利用太子金螭镜的传闻，残害宗门弟子，导致众弟子死伤无数，此罪不可恕，此行天地不容，你万死难辞其咎，你可认罪？”言辞语气之凌厉叫在场人心头都不由一震。

    枝娘子看向脚旁的黑袍，脸上的rou轻轻的抖动起来。

    黑袍低着头，一个劲儿的低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没说，我没说～”

    枝娘子想说我认罪，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快点结束，她不想再这样被众人俯视，这比凌迟更加叫她难以忍受。

    可她强烈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冷笑道：“江湖上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黑袍，为何要与我一介妇人勾结呢？”

    黑袍微微的别过脸去，不敢面对她，自顾道：“对啊，我是黑袍，我为祸江湖，藐视天地，看人不顺眼，直接就掐断他脖子，连祸世大妖见了我，都要退避三舍，自从舞阳太子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上，很久没有再出现过像他这样的人物了，是我，代替了他，我从来不需要阴谋诡计，也从不与人周旋，我为甚么要与你勾结呢？”

    枝娘子也故作疑惑的道：“是啊，为甚么呢？”她笑吟吟的看向闻人无极。

    闻人无极这才变了脸色，怒斥道：“大胆枝幽恒，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么？”

    枝娘子的背脊一直挺得直直的，她扬起下巴道：“是我做的，我自然认，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

    闻人无极道：“你身为谷主夫人，愧对老太君的信任，是为不孝；愧对空幽谷子民，是为不忠；愧对吾对你的仁慈宽厚，是为不仁；愧对宗门百家，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应当被钉在天雷柱上受尽滚滚三十六道天雷，再留你一道魂魄注入深海，受鱼虾啃噬之痛，受冰河严寒之苦，受漂泊无定之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要再闪烁其词，不从实招来，下场会是怎样，你应该知道的。”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天雷柱上不知道多少妖魔被钉死在上面，从手足开始钉起，却不伤及要害，每一根入骨，皆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法力较弱的，不过钉上七八根就烟消云散了。法力再强的大妖，熬过三十六道钉柱之刑，再熬过三十六道天雷还不死的，也是半死不活了。

    这是冰岛最残酷的刑罚之一，却竟然要施展在一个女子身上？

    可是此时，仍听闻人文渊冷声道：“枝娘子所犯罪行，与大妖无异，就算是魂飞魄散也难辞其咎，尊主这刑罚怕是太轻，难以服众吧？”

    闻人莫离等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小辈皆倒抽一口凉气，然各家掌门家主却只是满脸幸灾乐祸的俯视着枝娘子。

    闻人无极眯起的眼里，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枝娘子心头一颤，转而看了看人群中的双眉紧皱的小白，心想自己今日已是难逃一死，就别再牵连其他人了。

    闻人莫离站出来，跪在广场下方替她求情，不忍看一个女子受如此大刑。

    闻人文渊大声呵斥：“孽子，你是想造反么？道有道的法门，刑有刑的规矩，若丢了规矩，整个修真界岂非妖孽横行，天下大乱。你这般心慈手软，将来怎堪当大任！！”

    灵山派掌门则出来打圆场道：“哎～长老严重了，莫离小侄天赋异禀，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向来都是各家弟子学习的楷模，此番出来求情，不过是一时不忍罢了。”

    闻人莫离如鲠在喉，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时愣在广场中央。

    闻人文渊喝道：“还不速速退去！！”

    闻人莫离被喝得一激灵，退至一旁，心中五味杂陈。

    伏在地上的黑袍一直颤着双肩，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发笑，他抬头，面脸泪痕，望着闻人无极道：“呵呵，错了，你们都错了，其实我跟枝幽恒，早在......”

    “空幽谷一案，确乃吾一手策划！！”谁知这时，枝娘子竟慢慢俯身于地，一字一句的说道。

    闻人无极脸上紧绷的肌rou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道：“你肯认罪了？”

    枝娘子低头道：“枝幽恒罪不容诛，甘愿伏法。哪怕魂飞魄散，也毫无怨言。”

    众人又是一惊，不敢想象铁一般坚硬的枝娘子，怎么突然就认罪了。

    只有在阿寒秘境之中的唐凌，能想到，这是一个母亲为了保全儿子能做的最大的牺牲。

    “既然认罪了，那就受钉柱天雷之刑吧，诸位长老，众仙家，可有异议。”闻人无极冷然道。

    尊主都这么说了，周围的人自然不敢再有异议，更何况要不是空幽谷在月圆之夜的阴谋被戳破，各家各派还不知道会死去多少弟子，这点刑法，根本不算甚么。

    “那就在天雷柱上消魂钉？”闻人文渊问道。

    闻人无极下令道：“立刻执行。”四字一出，顿时整个筵席上的人都纷纷移至广场。

    枝娘子与黑袍被一前一后的押至海崖边，登上高台，向着天雷柱走去，脚步微微有些踉跄。

    刹那间，冰岛上空雷电交加，阴云密布。滔滔白浪自天际滚滚而来，海潮拍打着巨石，泡沫卷着细沙，数十里连绵，金钟齐鸣。海浪波涛怒吼，向天涌起。

    枝娘子一步一步走上白玉阶，天雷柱高高的吃立在她面前，她抬头有些晕眩。柱子上满是阳刻的图案、花纹、铭文和咒语，柱体莹白通透，镂空和缝隙里却是乌红色的，那是在她之前无数在这天雷柱上受刑的妖魔的血迹，整个大地都是深深的裂痕，那是天雷击打而留下的。

    闻人文渊又在一旁将她的罪状重述了一遍，然后宣布开始执行。

    枝娘子被仙锁牢牢缚在天雷柱上，面色依旧平静。这一定会很疼，不过也可能疼着疼着到最后也就没感觉了。

    未待做好准备，第一根剔骨钉已经钉入了左手手腕，枝娘子不防，忍不住一声凄厉惨叫，听得众人一阵胆寒。她颤抖着闭上眼，如此之疼痛在场之人凭生从未受过，却能切身体会到这份痛苦，尤其是闻人莫离，他皱了皱眉头，彷佛剧痛从手一直蔓延到四肢，疼到头皮都发麻战栗。

    她的鲜血顺着柱子流下，浸入缝隙之中，又覆盖上新鲜的一层。

    紧接着又是第二根钉入右手手腕，枝娘子不再失声惊叫，却仍是痛到咬破下唇。

    接下来是双脚脚踝，膝盖，股骨，手臂，锁骨等，连钉十二个，每钉入一个，都可以听到穿透骨头和血rou的声音，以及枝娘子的一声闷哼，还有下面倒抽一口的凉气，直到三十六根剔骨钉全都没入她的身体......

    天雷之刑，开始！

    上空数十道紫色闪电在云层中翻滚，雷电在天空中肆虐，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发出紫色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片汪洋。雷声此起彼伏，天空中好像有位发怒的天神在驱赶着邪魔，如一把斧子劈开黑沉沉的天幕，一声惊雷在刑台上炸开，大地剧烈的颤动。

    四方顿时一片沉寂。

    只有枝娘子两腿之间的血，在滋滋流淌。

    “娘！！”

    小白从人群后面冲上来，奋力跑上刑台。

    苏折去阻挡，却被他掀下台阶，从台阶上直滚到底。

    枝娘子双腿不住的颤抖着，瘫软在柱子上，周围的声音好像都听不见了。直到小白冲上刑台，替她挡下了三道天雷，她才睁开眼睛，向他道：“你来干甚么，快回去！！”

    又是一道天雷，冲出浓云的束缚，对准刑台就劈了下来。

    小白受了四道天雷，却强忍着屹立不倒。

    枝娘子想要推开他，却只能无声的嘶吼：“走，你走！！不要管我！！”

    小白颤着手擦去枝娘子眼角的泪水、嘴角的血迹。

    远在邢台之外的唐凌，亦彷佛被雷劈一般，不禁被这一幕气得七窍生烟。他拉了拉华容的衣袖，道：“太子殿下，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太子殿下回望他一眼，道：“再等等～”

    只见这时，人群中一声尖叫，两个人影冲上高台，眨眼间，刑台上下一片混乱，闻人文渊气得亮出太阿剑，道：“扶晟！黑袍！你们也想造反么？”

    黑袍迅速斩断天雷柱上的铁锁，救下枝娘子，而扶晟则救下小白。

    浓云滚滚盘旋在他们几人头顶，震耳欲聋的雷声在上空低低的沉吟，像是要扫平整个大地。突然，一条深紫色的闪电从厚厚的云层之中猛地窜出来。

    黑袍怒吼着扛起巨大的石柱，竟将天雷挡回苍穹。

    几位长老纷纷跃上高台，灵力强盛的武器在他们手中发出耀眼的寒光，逼得众人不敢直视。

    闻人无极下令道：“违令者，斩！！”

    几位长老迅速出击，冰岛众弟子也将刑台团团围住。

    黑袍凌在空中，一袭黑袍在黑幕之中猎猎翻转，斗篷下那黑洞一样不存在的脸庞，突然间，流出了两行血泪。

    他怒吼道：“我，黑袍，一个白族的背叛者，为了苟活于世出卖了白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成了闻人无极的走狗，成了他的奴隶，他叫我杀人，我就去杀人，他叫我去放火，我就去放火。只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他才会交给你们，但那些你们所不知道的黑暗手段，都是我干的。你们以为我十恶不赦，与冰岛是势不两立的存在，但可惜了，我非但不是冰岛的敌人，我还是最了解闻人无极的人。他要做英雄，他想一直做英雄，这个世界就必须要有我这样的人物存在。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计谋，我，你，还有你们，不过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即使我今天不说出来，我这颗棋子，也迟早都是会被他抛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