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谈话
“你好蒋真，这是你第一次来吗？” 面前的男人模糊看不真切，或者说我不想要看清他。 “是的，但是之前也有过几次是在其他的地方。”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总是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颤抖，舔了舔上牙槽的虎牙，我在尽量缓解舌尖上的这种麻痒。 “不要太紧张，我只是准备和你聊聊天。” 男人轻笑了一声，温和的语气却不能让我有片刻的安静。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话，但全身上下依旧还是有种躁动，皮肤仿佛被昆虫翅翼划过般的偶尔传来一些瘙痒，这使我的感知时刻绷紧，难以放松下来。 “能否告知一下，你的这种不安的感觉持续了多久？” 男人说是要和我聊聊天，但话语还是直勾勾的询问着我的病痛。 我沉默了一会，就连自己也不太确信的说道：“大概……四年？”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看也没看的用左手在一本笔记上写下了什么。 他的动作毫不避讳，虽然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我还是感觉到有些不舒服。 “可不可以……只是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或者说只是我说出的话语比较混乱。 他饱含歉意的笑着将笔记合上，那只圆珠笔清脆的弹簧声响，将圆润的笔尖收回。 他把圆珠笔郑重其事的放进了笔筒内，手上比了个停止的手势，看到圆珠笔稳稳的插在了笔筒里后，他满意的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压着扶手，似乎是正准备站起来。 “需要我把窗帘拉起来吗？还是你更喜欢房间里更光亮一些？” 男人站起了身来，相对随意的指了指身后的窗帘，作势要将其拉上。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他的动作。 “在拉上窗帘之前，允许我最后一次问你一件事，你之前感觉不适的时候，身体的反应严重吗？” 窗帘缓慢的拉上，我眯着眼睛看着阳光一点点的被遮盖住，只感觉身体里传达给我的暴躁情绪愈发明显，但我却终于能舒适的向后靠着了。 “还好吧，只是一开始的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后来尝试过很多方法，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这是我进到屋子里后，第一句相对较长的话。 男人听到我那放松的语气后，大概是笑了笑，他的身体倚靠在椅背上，发出吱呀呀的响动，让我注意力分散了些许。 “现在我们两个可以好好的聊聊天了，这医院的摄像头可没有夜视功能。” 男人的语气像是吐槽，我瞥了一眼房间左上角那只几不可见的摄像头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轻笑了一声，给男人的抱怨捧了捧场。 “别在意，我只是不太习惯这份工作罢了，毕竟以前在学校里工作可没这么麻烦。” 麻烦？ 他是在说像我这样的人吗？ 我还是沉默的点了点头，毕竟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男人看我不说话，用手指摩挲着椅子扶手的皮质外套，他的手上有着手汗，两张皮之间的摩擦正发出某些描述不出来的刺耳声响。 “我倒是不太讨厌我所处的地方，只不过是有些……害怕？” 犹豫了好久，我还是率先张开了嘴。 “害怕什么？要是你们那里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可以帮你打电话报警。” 男人继续不紧不慢的说这话，我透过昏暗的光线能看到他的脸上有点漫不经心。 “放心吧，我作为一个医生，还是有些特殊关系的。” 男人毫不在意的说着话，就像是电影中的黑帮教父开口应允着某件事一般。 “不用，我只是害怕我会伤害到他们。” 我靠在椅背上不断地摩挲着手指，我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手腕后，但双腿却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在地上胡乱的移动着双脚，发出橡胶鞋底与光滑地板的摩擦声。 “你知道从你进屋开始，这间屋子里发出次数最多的声响是什么吗？” 男人依旧在用自己的手指在椅子上划来划去，我清楚的知道他所指代的是什么，轻笑了一声说道：“摩擦声。” 男人开心的笑了。 就像是一个精神病人找到了和他相同视角的另一个病人一样。 “是的，这个世界上的物体总是在运动，所以摩擦声也总是会存在，只不过是声大声小罢了。” 我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再次默不作声的倾听着男人说话。 “你害怕伤害他人吗？还是你害怕与他人接触？” 男人的语气近乎逼问，但我却依旧毫不在意的闭口不言。 “也许你两者都有，但让我换个角度想想呢？” 男人没再摩擦扶手了，他用手搭在了桌子上，将带有滑轮的椅子推离了桌旁。 “在我们的整个生命当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他人摩擦，我们随意做的一件小事，就可能会影响到很多其他的人。” “人有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社会属性教导我们不要去伤害他人，而自然属性却在告诉我们伤害他人自己也会受伤。” 男人的语调突兀的提高了些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演说家终于说到了自己构思了许久的自认精妙之处。 “人们的自然属性告诉人们要延续后代，所以人们冲动的激素就使得人们延续了后代，而当后代被延续后，人们的社会属性又告诉人们这个后代同样也具有社会属性。” “然而人们会如此认为吗？有的人认为自己的后代只有自然属性，自己为了养育后代耗费了很多，而社会属性是日后他自己一步步争取的，在他未能争取到的时候，自己则可以一手把控后代。” 我也不太明白男人在说些什么，大概意思是在谈论现在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亲子关系？ 这触及到了我的知识盲区，让我不太好回应，所以只能继续沉默不语。 “当人们因为自然属性延续后代时，他们会知道自己的孩子日后会与他人产生多少摩擦吗？他们清楚，但并不是太清楚，因此他们才会假装未能发觉孩子具有的社会属性。” 男人的语气稍稍平缓了些许，反倒转变的有些痛心疾首。 “我不是个科班出身的，因此我也不知道我所说的这些话是否正确，我只知道当一个小孩子“作恶”，或者说是无观念的行使自身情绪时，就能反映出他的父母并没有认真的正视这个孩子的社会属性。”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就会不断的运动，而这份运动就会影响整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因此我没有选择生孩子。” 男人的话题扯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我不理解他的话，但我大概能体会到他的情绪。 “我还不够资格去教导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在用我的社会属性赋予我的东西，去潜移默化的强加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听到了这里，我突然感觉有些荒谬。 或许我真的该找个正规的地方去看病的，而不是在这里倾听另一个人的自我观念论述。 但我还是没有行动，只是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那你觉得人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的呢？” 男人听到我的提问沉默了，他用手指敲打着椅子扶手，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人们对于性本善与性本恶的论述，我并不感兴趣。” “人就是人，人生出来后便被赋予了社会属性，除非他的父母将其弃养在了一个没有生命的地方，不然人的性善与性恶只与他所处的环境有关，人们为了生存必然要与其他生物争斗，而生存的困扰被解除后，人们又多出了娱乐需求，所以这又都与社会属性有关，没什么好争论的。” 男人的话当然不能算是标准答案，或者说他对于这个问题完全闭口不谈，只是继续在说着他的理解。 “嗯……大概吧，也许我的愤怒也只是出于娱乐要求也说不定，谢谢你，医生。” 我突然释怀了些许，不过更多的只是想要彻底结束这场对话。 我早就感觉自己没那么在意这件事了，但我还是趁着自己的情绪还算良好时来看了医生，至少这样或许会在下次的躁动中清醒些许。 男人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李医生！该去巡查病房了！” 门口突然闯进来了一个着急忙慌的女人，她闯进了这间昏暗的屋子里后先是一愣，然后饱含歉意的对着我点了点头。 “快走，李医生！一会院长回来视察我们的情况！” 女人一边和男人解释着，一边搀扶着男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男人沉默不语，依旧还是看着我微笑着，顺从的任由那个女人将自己架起，然后两人一齐朝着屋外走去。 二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门口处则是又响起了皮鞋不紧不慢的踩在地面的啪嗒声。 我将桌子上的笔记本收好，拿起属于自己的病例悠闲的向着门外迎去。 “你好，请问你就是网上预约看诊的人吗？” 一个身着白大褂，看起来就很随和的人和我撞了个满脸，他一边对着我笑，一边作手要迎我进屋坐下。 我摆了摆手拒绝了他，摇着头说道：“不用了医生，我觉得我好很多了。” 医生先是一愣，紧接着关切的问道：“真的没什么问题了吗？要是真的有问题，可不要硬拖。” 我笑了笑没说话，只是说自己一会还有重要的事情，下次有问题会再来的。 医生点了点头，满脸关心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没再挽留我。 我握着手中的病例与笔记本缓步的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奇怪，我看系统上也没提示今天有病人预约啊？那他这是……” 我不知道这个医生在想着什么，我们以后也大概不会有交集了。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拿，我只是拿着自己的笔记本和病例单走出了医院。 翻开笔记，那本笔记的首页写着一句话。 “既不知情，自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