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汤
在勺子向下的同时,他的心也跟着一起向着黑暗中坠落了下去。 他一点点的,在等待着,等待着勺子触碰到汤面而后通过勺子传来的那种安全的舀到汤的感觉,可是一直等到自己的手都快要触碰到锅口边缘了,还是没有那种感觉。 不对呀,在之前看到老婆婆盛汤的时候,虽然他当时并没有多在意,但是也没有一个特别的观察点说要将勺子触探的这么深呀。 于天在滚动了一下喉结之后,握着汤勺的手快要触碰到锅口的一瞬停了下来,他生怕自己再往下试探,就将自己整个人都跌落了进去,可是这个时候汤勺上并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没有与汤面触碰所产生的微弱压力,没有已经盛上汤后勺子里沉甸甸的感觉,勺子像是空空如也一样的轻飘飘。 但是没有办法,这似乎已经到了他握着勺子下探的底线,或者说是心理底线,无奈之下,他只好将勺子向着上方拉去,他抱着试探的心态,大不了如果在勺子彻底离开锅口的时候还是没有感觉,那么就再次将勺子按下去偷偷的舀一次,当然这要是在面前的归魂没有察觉的前提之下。 要是失败一次,那就只能够再来一次喽。 可是于天不知道,这汤勺的盛汤和人生一样,只有一次的机会,而且每次就像生死一样,都是准确无误。 在向上方提着汤勺,看着勺子的把手一点点的露出来,在某一个瞬间,随着于天的紧张,忽然感受到手中传来的一种有了分量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一个秤砣,直接压在了于天悬着的心上。 于天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惬意的自信和满足,将汤勺里的汤小心的倒进了土台上的那口碗里。 这时于天才注意到,那汤是质地纯粹的清澈,有着水波的荡漾,有着水的视觉感触,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淡淡的清辉。 在将那口汤准确无误一滴不漏的盛到碗中后,于天抬手端给了站在前方的那个归魂。 在注视着归魂将手中的汤喝下去第一口,于天并没有发现他脸上因为汤的味道有什么不对而露出于此相对应的其他古怪表情之后,于天才稍稍的放下心来。 直到于天看着那人将手中的汤喝完,这才回过头来,也不是想要从老婆婆脸上获得赞许的笑容或者一句夸赞,只是单纯的想要从老婆婆身上获得另外的一种即便是对于天盛汤的举动无动于衷的不表态的行为,那就是一种没有出错的默认。 但是于天却发现老婆婆早已在一张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破旧摇椅上睡了起来,那张摇椅一看就是老古董了,长时间的不使用使得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经过时间的沉淀慢慢的和那张摇椅融为一体,变成了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浑然黑色。 而老婆婆轻微的鼾声正随着椅子的一摇一摇渐渐响彻在这间屋子里。 只是让于天惊奇的是,他看到老婆婆原先拄着的那根拐杖,像是有了生命一样没有任何支撑的就站立在摇椅边上,上面挂着的灯笼,此时也像是睡着一般耷拉着倚靠在拐杖之上,散发出更加暗淡的昏沉光芒。 于天摇了摇头,没办法,此刻面前的归魂已经在他稍稍的走神中将碗放到了土台之上,径直的走下桥后,于天来不及和那个鬼魂的背影告别,就已经看到又一个归魂站到了锅口前方。 于天脸上对站到面前的归魂露出一个服务式的笑容,便是手脚麻利的用勺子给他盛汤。 这次于天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对那口深不见底的黑色锅底有了一丝自信和底气,只是将勺子稍微向下探去就提上来,虽然有着一丝自作聪明的提心吊胆,不过在提上来,直到感觉到手中十足的分量之后,才让他彻底的松了口气。 即便汤勺没有探下去很深,他也一样舀到了汤。 于天端着汤递了过去,一抬眼皮发现那个归魂正在盯着他看。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老人,一身印花布衣裳干净整洁,将他那瘦小的轮廓给包裹了起来,整个身上被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压抑着,这种氛围像是从地府当中渗透出来按压在老者身上,又像是直接从他体内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 略弯的脊背让他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他接碗的双手干枯细长,几乎只剩下褶皱干枯的皮包裹着骨头了。 老人脸色有些发黄憔悴,并且眉宇间充斥着一丝哀怨,如阴云密布,又似大雨倾盆,有一种说不出的愁积聚在里面,并且这种愁黏连的很深,就像是它盘旋着长长的根须已经渗透到老人身体的每一寸骨骼一样,使得这种愁显得如此的枝繁叶茂。 在他抬起的碗即将遮住他的双眼的时候,于天看到了那其中凝旋着的浑浊,不由的楞住了。 那双眼浑浊无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一片黑沉的死寂当中,如一根细线一样悬挂着一个闪烁的点,如夜空当中的一颗星星,闪亮着荟萃着,奄奄一息着,那是他此时站立在这里的基础,也是他此时还依旧以着鬼魂的形态活着的一种象征。 也正是因为此时的这种不能够称之为人的这种状态,使得那一颗星星的光芒有些摇摇欲坠,有种要被周围的浑浊给随时吞噬的危险。 而这个鬼魂依旧站在面前,所以那颗星星依旧以着某种顽强在挣扎着闪耀着,也正是因为这种不屈,所以将它那随时可能泯灭的光辉,放盛出一种凌驾于生命至上的灿烂来,在周围浑浊的映衬下,更加的夺目和耀眼。 那颗星星之外的浑浊,则是显露出一种泛滥的破败和无奈。 如果说每个人出生的时候眼神当中的清澈透明如一滩没有任何杂质的清水的话,那么这一片眼神当中的浑浊,里面有着老者生前行走过的泥泞,有曾经的年少轻狂,有春风得意,有着被风雨裹挟的任劳任怨,有着那背负着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也有一张张笑脸,有一次次欢喜,有欢喜有悲伤,有鲜花有牛粪… 这所有的种种,像是一口口的唾沫,又如一坨坨的粪便,又像是一堆堆的狗屎,全部都一股脑的丢进了这一片曾经清澈见底的汪洋当中,使得它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幅黯淡无光的浑浊。 从那双眼神当中,于天只是在一个瞬间的接触,似乎已经略过了几十年之久。 于天看到了这位老者从呱呱坠地的清澈眼神当中倒影出来的周围人从紧张到兴奋的欢呼,从自己四脚爬动到双脚站立起来的咿呀学步,从懵懂岁月开始的年少轻狂壮志豪情,从那挺直的以为能够永远挺直下去的却被现实和岁月压得一点点弯曲伛偻的脊背,到最后对生活不再贪图和奢求的释怀和从容,到最后带着一丝不甘和不舍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所有的一切都以着一帧帧的画面自然而然的通过眼神表现在于天的脑海里面。 当面前的老者将手中的那碗汤喝完,于天再次看到他的眼神的时候,发现其中的浑浊黯淡了不少,就像是有人用着铁罩滤将其中的泥沙给打捞上来一些一样,除了闪亮出一种清透外,其中还多出了一种麻木的无措,就像是你看到自己心爱的什么东西落进到水流当中,看着它无能为力的飘走一样。 “这就是人的一生吗?” 于天在某一个时刻被深深的震撼着,不仅仅是生命盘旋过的曲折后彰显出来的伟大,还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感同身受的壮烈,让他不自觉的低语了一句,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个归魂。 但是回答他的只是那归魂有些矮小渐渐远去的背影,以及他的语音在虚空中的阵阵回响,还有头顶之上摇晃的灯火和呼啸着的风。 于天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就好像是心底有什么东西突然被触碰到,以至于他开始思索,思索了半天仍然没有任何头绪,结果到最后就连想要思索的问题都忘记了。 在后面依旧有归魂来,于天依旧小心翼翼的给他们盛汤,只不过每一次于天都会忍不住的扫视一下他们的双眼,他知道其中带着的是一种让能够独立思考的自己魂灵涤荡的震撼,这种震撼让他有些隐隐的招架不住,无论是从身体还是从心灵上来说都是如此,可是他就是忍不住。 他觉得,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有对生命的高贵直视的权利,而如果这个时候于天选择了退缩,那么就是对生命的亵渎和对相对活着的自己的一种蔑视。 而每一次,于天都会从那些个眼神当中或多或少的得到一些触动,每一个人的眼神都不一样,就像是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而当于天坠落到那浑浊的深处的时候,带给于天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震撼,就好像你在审视着他的灵魂,透过他的灵魂你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又好像有别人直接在审视着你的灵魂。 “嗯?怎么不走了?” 于天目送着放下碗的归魂远去,面前锅口前的土台前确是空荡荡的,怎么没有归魂跟上呢,于天向着后方看去,在桥的下边依旧排了长长的队伍,那为什么不往前接着走呢? 于天正准备求助后方的老婆婆,却突然看到在黑色的土台之上,生长出了一根白色的藤蔓,细小的根须顺着土台在破土而出后向着上面攀爬,很快的就将声势扩张到了四根,随着又是从另外不远的一边生出一根,接着就是在那一根上繁殖成了四根。 被吓了一跳的于天下意识的向着后方撤退,当定睛一看后,才发现那白色的哪是什么触手根须,分明就是一双小孩子的稚嫩的,胖嘟嘟的,还带着一点娇小的可爱的双手。 而在双手稍稍扶稳之后,紧随其后的,就是在土台前探出一个小巧的机灵脑袋。 可是小孩的身高即便是能够感受到他在使劲卖力的垫着脚,也仅仅到眉宇触碰到土台面的地步,这时于天在弄明白状况之后,越过土台探着身子向过道张望,正好迎上了那小孩子歪着脑袋一副好奇的模样冲着于天乐呵呵的撇嘴笑着。
对上那双眼神的一瞬,于天仿佛被拉扯进了摇曳的星火当中,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死寂的代表着死亡的地方,本不该出现这种笑脸。 这种笑脸应该在父母的怀抱里撒娇,应该在无忧无虑的嬉戏,应该在和煦的日光下迎着风奔跑,这种笑应该是生命鲜活的模样,应该是生活最美的绽放,可是却偏偏出现在这里,在这空旷的黑暗当中,在红色水面的桥头之上,在这摇曳着的惨淡灯火之下,是多么的刺眼,是巨大的讽刺。 于天心里苦恼的想着,却是不自觉的迎着一笑,他不知道自己笑的有多难看,但他知道这应该是他有史以来最违心苦涩的笑。 于天探回身子,拿起勺子向着锅中舀汤,可能是由此触碰到了内心某处柔软的原因,就连手上的动作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当于天端起那碗汤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他感觉有一丝丝的悲壮在里面,于天身子贴着土台,伸直胳膊,尽可能温柔的将那碗汤放到了小孩子的手中。 那小孩双手托着汤,天真无邪般的对着于天又是嘿嘿一笑。 于天望着那一双幽黑的不掺杂一丝杂质的大眼,如碧波大海般深远辽阔,如璀璨星河般宁静神秘,那是一幅能抚慰人心灵的画面,那是一首能聆听灵魂低语的浅唱。 杀人无数的冷血见到了都会放下手中的屠刀,即便是再恶毒的鬼怪在见到后都会得到悔过的机会和洗礼。 他可以是风,吹散炎热,他可以是水,滋润干涸,他可以是世间所有的美好,但可惜都不是,他只是在这死寂的地府当中,在这桥头之上,在这河水的冷风当中,一个弱小的归魂所带着的一个正常的属于他的眼神。 于天也冲他笑着,两只胳膊倚着土台,静静的看着他将那碗一饮而尽。 那小孩笑眯眯的双手将碗托着踮起脚尖吃力的递向于天,于天赶紧伸手接了过去。 只看到那小孩在重新双脚落地后,还用着胖乎乎的小手随意的在嘴角抹了抹,依旧是冲着于天嘿嘿一笑,径直的走下桥去。 于天看着他一步,一步,跌跌撞撞的走下桥去,一直消失在黑暗中。 于天真的不知道该为那小孩子感到悲哀还是庆幸。 如果说人最终都会死去的话,那么活着的意义,不就是去经历,去感受吗? 无论是苦乐的哪种,品尝过就是一种生活,至少不应该在他还没开始的时候就结束,在他还没真正享受世界的时候就终结,如果是那样,那么这样做的意义到底何在? 让别人笑着看到他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哭着送他离开,从喜到悲,从有到无,徒增一地的悲伤,然后呢,意义何在? 于天越想越迷糊,如果这样想不明白那就应该为他感到庆幸喽? 很庆幸他来这个世界的昙花一现?庆幸他走的时候没有被世界的浑浊所侵蚀,庆幸他走的时候依然单纯至真,眼眸里依然如星空般璀璨?庆幸他没有忍受任何的苦难,没有受到任何的悲痛的困扰? 之后呢? 你让人家来到这个世界,别说有什么懵懂的青年,奋斗的壮年,安然的老年,你就连玩乐的童年都给残忍的剥夺掉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诞生,直接不让他出生不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不就行了,如果让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不让他好好享受呢? 世间的悲苦,有生不逢时,有时运不济,有命途多舛,苦难我可以去忍受,悲楚我可以照单全收,这些都可以,但是最让于天叫骂的,莫过于岁不当岁,那就是这个年纪承受了本不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悲催。 生病死亡发生在迟暮的老人身上无可厚非,对于他们经历的年岁无非是多了几声的悲叹和残喘的挣扎,但是就怕发生在年轻人身上,更可怕的是发生在年幼孩子身上,一句“他还年轻呀”,“小小的年纪”,多么的无力,多么的可悲,多么的混蛋。 于天越想越气,他看着眼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归魂,他不知道造物主是怎么样把这些人区分开的,是像玩游戏一样投骰子随机选中的,还是彩票一样的统计学,还是原本这些人就像是被下了诅咒一样背负上了所谓的命运,而应当有如此的混蛋逻辑? 如果不是,那他心中至少应该有一杆秤来衡量,但是来评判这架天平平衡的标准又是什么呢? 于天确是想不明白,就连给归魂们盛汤的动作都带了些许愤愤不平的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