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唤玉死于庭
“你很喜欢那女子么?” 长街御道上,二皇子车马扈从俱在后头跟随,前头,是礼部尚书的独子谢琨与天潢贵胄姜原,谁也不懂姜原在想什么,连赵子也不很明白,是以他只在离姜原最近处,远远得看护。 如此一问,把谢琨问得愣了一愣,他笑着摸了摸鼻子,反问道:“难道你不喜欢?” 姜原点点头,似了然于胸,又说道:“她乃是许家的嫡亲女儿,三代忠将,十岁前并不在京城,不怪你认不得她。” “原来是这样出身,怪不得我见她行动与旁人殊异,颇有些侠气。”谢琨赞叹道,接着又问。 “你早就知道她?那你……” 谢琨有心多问几句,却又觉得无什么可说,不论如何,姜原始终是他兄弟,也始终是齐朝的二皇子,他行事举止,实在无须向谁解释。 “母后提起过,要我今日招揽她做我的伴读。” 姜原停下脚步来,原来谢府已经到了,这门楣广大高巍,彰显出世家风度,他转头看向谢琨,眉间始终有一个川字,他像在犹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谢琨站在原地,并不催促他。 “小郎君!” 书童元宝自旁侧小门碎步跑上前来,笑的极为喜庆,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谢琨看了看元宝,又看了看姜原,正要拾级而上,才听姜原说:“你若喜欢,我自然会帮你。” 谢琨也凝眉了,他觉得姜原今日殊为不妥,但方才有宋含章之事绊住手脚,他才无心觉察。 “你今日怎么了,有些怪异。” “有什么奇怪之处,我要帮你求娶心爱的女子,你反觉得我怪异?” “这……” 谢琨只是本能察觉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姜原见糊弄不过,只催他趁早回府,元宝又巴巴瞅着,要等他回府去抓麻雀玩,谢琨只好就此作罢。 但他心中想着,明日弘文馆中再见,定要问个究竟,到时可不能被姜原这么随意敷衍了。 而姜原,目送谢琨回府之后,转身上了马车,赵子为其牵绳,御马膘肥体壮,跑得飞快,也赶在宫禁之前,回到了殿中。 从他哥哥失踪之后,冯慧似乎颇为惊惧,只恐姜原哪朝一日也无故失踪,是以和姜逊多次争吵,也坚持要让姜原住在立政殿侧,不肯让他住去十王宅。 殿内,清冷孤寂,空无饰物,唯有高烛悬台,珠帘在梁而已。冯皇后来时,姜原正坐在几前读书,他手持竹简,旁无一人,惟有一只绿尾彩翼之禽鸟,同他一起读书,大概读得入神,连冯后到此,他也一无所觉。 此侧殿无名,姜原亦不喜人多口杂,每每在殿中时,只叫宫女退去,不要侍候,故此冯后来此,也没有人唱礼。 “我儿,在读什么。” 姜原惊抬起头,撞入冯后眼中,母子是一样的冷毅无情,又是一样的揣度多疑,冯后素来是个美人,但宫中从不缺美人,她美得动人心魄,却也遭厌弃,幸运的是,她乃是冯家之女,这后位,她坐得端稳,纵使姜逊再有不满,也不可对她不敬。 然而,沦落到要一个男人的敬重,无论这男人是贵为天子,还是卑为庶人,都是一个妻子的悲哀。 “没什么,一些野史罢了,儿见过母亲。”姜原放下竹简,站起身来,敛容肃拜了一拜,那禽鸟飞将来,落在他的肩侧。 冯慧见状,轻笑了一声,走前几步,随手拿起几本案上的书册来。 “多礼了,野史谬误甚多,我儿,当以正统为重,这些杂书,往后不要看了。” “是。” 冯慧又挪步上座,她的华服贵重,费工费力,穿脱都不容易,但每每在外,冯皇后必定锦绣明黄,贵不可言。 “我送你的鸟,你倒喜欢得很。” “是,它叫唤玉。阿娘今日来此,可有什么事吗?” “本是来问问许群玉,不过如今看来,你也已功成,就不需要问了。” 姜原默然以对,冯慧又道:“徐有涯之事,不要再插手了。让谢琨,也休再过问那宋含章。” 他终于不可再沉默了,但他只是平静地问:“为什么?” 冯慧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父亲,日前向我提起此事,他说,那玉牌本是安神养人之物,如今为这弄出许多事来,十分的不智。你知道,他这话是在过问谁吗?” “徐家做事,已越界太多了。那徐有涯,也是嚣张跋扈,再不遏止,只怕奏章盈案,御史台又有话说了。” 姜原流利应对,不假思索,冯后盯着他,盯了半晌,忽然冷笑出声来。 “我儿,这番话,你私下想了多少遍?” 他不答话,只是站着不动,那禽鸟在他肩侧摇头晃脑,煞是可爱。冯后冷漠地打量着他,他依然不动,任她察看,过了盏茶工夫,她唤道:“桃枝。” 一名女官应声而入,身后左右各跟着四名宦官,都是绿袍红靴,头戴帻巾,身量气度与一般的阉人有所区别,姜原打眼即知,这乃是一帮武宦。 他挑眉看向冯皇后,似有不解。 “有些心爱之物,只是嗜痂之癖,于你百害而无一利,姜原,我要你杀了它。” 冯皇后素手一指,正指向那只身长不足半尺的羽鸟,唤玉。这乃是冯慧半年前亲手送予姜原的生辰之礼,姜原溺爱至极,平日里,养鸟之仆人便有四位,从膳食到洗梳羽毛无不小心翼翼。 他乍闻此语,猛地退了半步,直瞪向母后。 “母亲!” 他从未这样恳求过冯慧,以至于母亲这样的称呼,往日也是再难听闻,冯慧睐目视他,又逼迫。 “杀了它,我便答应你,徐有涯之事。” 姜原乃是她十月怀胎,骨rou相连,其心性如何,她最清楚。姜聪之死,已是她此生不能释怀之苦,她绝不容忍,姜原步之后尘。 冯慧目中蕴藏万千期盼,可在姜原看来,却只有残酷冷血。 唤玉还不知危险将至,犹在他肩上跳跳跃跃地,时而清脆啼鸣一声。姜原眉间又蹙,情绪难明。母子对峙之际,桃枝递上一把匕首,那短匕镶玉嵌金,削铁如泥。 姜原始终不接,冯慧上前几步。 “我儿,徐家如今势大,连我也要暂避其撄,别再叫你父亲失望了。区区一个宋含章,岂值得你付出这许多?谢琨那子,我是知道的,他心性质朴,难过个几天也就罢了。” 话音未落,姜原左手擒住唤玉,右手抽出匕首,‘歘’得一声,只闻血溅似风声飒飒,入耳锐利。这一幕发生太快,桃枝几乎还未曾反应过来,只可见地下半截鸟首,还在呜咽啼鸣。 冯慧眉心一跳,被这一幕也惊得撤了半步,可她即刻回神,反而近前一步,揽住姜原薄弱身躯,细细宽慰起来。 “我儿不怕,不怕。” 她却没见到姜原始终面无表情,默然如泥偶,几名宦官迅速收拾残局,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桃枝心底发寒。 “阿娘,我不怕了,你松手吧。” 冯慧于是松开怀抱,任姜原捡起遗落在地上的鸟首,他手掌上满是鲜血淋漓,姜原低着头,眼中晶莹闪烁,他不发一语。 “你既然如此袒护谢琨,罢了。也是前生的冤孽,我答应你,徐家不会再纠缠此事了。” “多谢母亲。” “你这殿中也该添些摆件,若不然,太不显气度。” “稍候,我就叫人来装饰。” “你若真喜欢鸟儿,我再送一只给你就是了。” “不必了,我并不喜欢禽鸟之类。只是母亲所赠,才稍为照顾。” 冯慧关心了几句,都被姜原不冷不热的噎了回来,她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书案上琉璃盏中,绿叶随水浮沉,青琐窗外,复道回廊,紫闱中宫漏声声,夜幕四合。 侍女纷纷来此装摆饰物,低眉垂首,不敢窥探皇子容颜。姜原握着唤玉逐渐冰冷之躯,缓步朝外走去,期间也无人敢加以询问。 殿外,有一株老梅,是他幼年所植,梅树盘虬绕屈,枯枝缠藤,而今,姜原把唤玉埋于树下,泥坑回填,盖住这弱小生命。
须臾间,土填平了,再无人看得出此处还有一具鸟尸,姜原站在树下,四周别无他人,终于呜咽出声。 …… 翌日清晨,弘文馆中,又是黄鸟声啼睍睆,瑞气纷纷映山河,高文远在堂前授课,几人在堂下打盹儿,首当其冲的便是徐有涯。 高文远看了几眼,并不去理会,三皇子姜舜几次敲他提醒,反把徐有涯闹得生气起来,直嘟囔道:“你别吵我,小心我与jiejie告状,叫他把你关起来再抄一本佛经。” 姜舜自幼丧母,早年并无人管顾,受了许多磋磨,后来徐妃受宠,又膝下无子,才求了恩典把他养在身边,是以,姜舜对徐妃很是尊崇。如今徐有涯搬出徐妃来,他便不再多说了。 一堂《中庸》课后,谢琨终于抓到时机,把姜原拉出门外,在廊下问他:“你昨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有甚么烦心事。” “没有。” 姜原冷漠回应,谢琨早习以为常,不以为忤道:“那你怎么忽然说那些话。” “怎么,难道你并不喜欢许群玉?” 许群玉此刻正巧往他们方向走来,忽然听见自己的姓名,笑着跳上前去。 “殿下,谢家哥哥,你们在说些什么呢?莫不是又取笑我方才答不上高学士的提问了?” “没有没有,那个问题换作我也是答不上来。群玉你可不要多想,我与姜……二皇子殿下正说些事。” “哦?是什么事,我能不能听的?” 谢琨一时哑口无言,许群玉见他这样为难,心领神会道:“啊呀,好像玉钗丢了,如意,陪我去找找叭。” 如意也是素来机敏聪慧之人,此时顺坡下驴道:也许是丢在路上了,小姐,咱们回去瞧瞧。” 主仆俩一唱一和地走了,谢琨忍俊不禁,看着她们远去,眼角都满含笑意,被姜原看在眼里。 “回去吧。” 姜原拂袖欲回,谢琨忙又拦住他。 “什么?怎么就回去。” “谢琨,有些话我不同你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你若追问不休,就是不智了。” 以姜原的性子,这番话已算十分交心,谢琨只好放下此事,但紧随几步,又问道:“午后还去骑射吗?” “当然。”姜原挑眉。 “那,要不要带上群玉一道。” 姜原停下脚步,看向谢琨,眼中微露出揶揄之色,把谢琨看得十分羞赧。 “不是说皇后也想要你与她交好吗,我想,她这样长在西北的女子,应当更喜欢骑猎这些。” “既然你想带她去,那么就去吧。” 学堂中,许群玉微微睁大双眼。 “咦,骑猎,好呀,那就感激谢家哥哥这番好意了。我来京城之后,倒真没有机会出外骑马了,实在也难耐得紧呢。” 许群玉今日着装颇为英武,上穿一领结素蓝对襟,手腕处扎紧了护腕,很有些男子英气,但下裙锦绣绒裙,又是少女娇俏,此时笑着说话,直叫谢琨面红耳赤,不敢直视。 如意在旁拉扯她的下摆,也没叫她憋住话口,直到谢琨走开,如意才嗔怪道:“小姐,老将军说了不许你再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若是女儿家的名声坏了,你叫小奴万死难赎呀。” 许群玉往日一向听劝,此刻却实在有些心痒难耐,按捺不住。 “阿翁也说,要我凡事三思而行,不要拒绝皇子殿下。” “可……可是来请你去骑狩的并不是皇子殿下呀。” “小如意,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谢琨与二皇子殿下关系甚笃,他来传的话,自然是二皇子殿下的意思了。你说,我能拒绝吗?” 如意被绕了进去,一时也无话反驳,只好听之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