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虎子
“哦？” 张旭阳斜斜望去，一眼就瞥见衣衫褴褛的少年，不卑不亢，巍然而立。 细细看去，此子果然有些与众不同，马上就要赴死，竟可以毫无惧色，张旭阳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欺瞒本将军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吧。” “老朽不敢！老朽有证据可呈于将军一看。” “拿来。”张旭阳淡然道。 老者名为柳学才，是小镇唯一的一个教书先生，赵国早些年的秀才，已经在镇子中教学几十年，威望极高，人人称其为柳夫子。虽然贵为读书人，但柳学才并未自持清高，甚至还和身为三教九流的妻子成为结发夫妻。 而他的妻子同样是镇子中极有地位的一个稳婆，镇子中多数年轻一辈都是经她手接生的。 “稍等片刻，将军。”柳夫子年老多病，咳嗽了两声后说道：“拙荆乃是本镇的接生婆，行刑台上的天明便是老婆子接产，名字也是老朽给起的。” “由于天明出生的时辰过于特殊，所以老朽记得比较清楚。” 说罢，柳夫子浑浊的目光看了一眼天明，他虽老了，但还是能分清是非的，知道天明这孩子本性不坏，绝无可能加害自己的亲堂弟。 奈何人微言轻，他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而已，虽然在街坊邻居间颇具声望，但在官府那，也插不上话。天明入狱以后，柳夫子也曾找到龙篾匠夫妇，想要了解具体的情况。 但龙篾匠是远近闻名的耙耳朵，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倒被王氏大声呵斥后便灰溜溜的走了。 考虑到自己家虎子这个样子，也上不了私塾，王氏丝毫不给柳夫子任何情面，对她来说，现在最想要的还是天明家的铁匠铺子，只能一口咬定就是天明害了虎子，随后气冲冲的咒骂着，将柳夫子赶走了。 “老先生发妻何在？”张旭阳问。 一个老妪在旁人的搀扶下，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将军，确有此事。天明确实就是乙亥命格之人。老身虽然善忘，但正如老头子所说，印象深刻。” “口说无凭。”张旭阳依旧是一脸淡然。 “老身每一次接产，都会记录在一本册子当中，将军可让人拿来查看便知。”稳婆声音沙哑，有气无力。说完，稳婆叫搀扶自己的女子赶紧去拿册子。 柳夫子和稳婆膝下无儿无女，一直过着比较清贫的独居生活。 龙铁匠被征召入伍后，龙天明经常会跑到学堂蹭课，一来二去，很快也就熟络起来。 柳夫子见他如此好学，便经常教授他一些知识，甚至还会给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而天明也很懂感恩，除了时不时会来陪陪二老说说话，上山捕猎，打到野物后也会送来部分，给两个老人补补身体。 对此两个孤寡老人看在眼里，心里是真心喜欢这个孩子，早就将天明视为孙子。发生这样的事，他们自然也不愿看到，他们该做的也都做了，奈何无力回天，根本改变不了现实。 本来今天怀着送天明最后一程的想法而来，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善有善报。 眼下海州侯替爱女寻找冥婚匹俦，正是一个机会，虽说不能洗刷冤屈，但被抓去配冥婚，守陵十年，也算是捡回一条命。 不多时，稳婆的徒弟就带着几本厚厚的册子火急火燎的赶来，交予军士。 张旭阳接过册子，仔细的翻看，终于在其中一本册子的中间找到了龙天明的名字。 册子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 “龙天明，其父龙铁匠，其母刘氏。咸久年十月六日未时生人，七斤四两，乙亥命格，世所罕见。” “果然是乙亥命格！哈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 张旭阳放声大笑，看着这个即将处死少年，如获至宝：“来呀，给未来的郡马松绑！” 闻言，几个军士连忙走上前，在衙役手中一把夺过钥匙，一脚踹开跪在地上行刑者，将天明身上的刑具一一打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天明顿觉脑袋晕乎乎的，前一秒是一个将死之人，后一秒怎么就成为了郡马，这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吧？ 龙天明压抑住内心劫后余生的狂喜，看来不到最后一刻，主角光环是不会轻易出现的。 张旭阳笑吟吟的询问：“郡马，你可愿意和我家小姐配冥婚？” 看似在等待天明的回应，实则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给死人做夫君？我还是一个纯情美男子，这也太憋屈了吧？” “哎，也罢，眼下别无选择，能多苟活几日就多几分机会，说不定还能想办法在溜溜球。”天明暗自思忖，内心早已欣喜万分，外表却依旧不露声色。 天明自然听说过什么叫配冥婚，据传某些人死后，执念过重或曾经枉生杀孽，灵魂就无法得到超度，无法入轮回，此时就需要找一个冤大头，和死者配冥婚，而后用其精血，每日滋养尸体，使其吸食足够多的精元，借此消除业障，早日投胎转世。 说简单点，这就是一个借婚配者阳寿的事，如果死者家属心善，会多少给你留一些精元，如果遇到心狠的家伙，会直接吸食殆尽，当场暴毙。 想到这，天明心里也大致明白了，接下来的十年时间，看似守陵，实则每日都要贡献自己的精血，正常小伙，谁遭得住？ 而且十年后，自己还能不能剩下一条命，也不一定，这海州侯的女儿定然不是什么善茬，否则也不需要配冥婚才能超度了。 才出龙潭，又入虎xue，形势依然不容乐观。 但经过这一次短暂的两极反转，他反而渐渐找回曾经那些活泛的思维，心中已经开始计划起如何逃跑了，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怎么蒙混过关。 就算最后跑不了，身为郡马，贡献精血，生活水平肯定不会太差，不然提前拖垮身体，到不了十年，人就得一命呜呼。 不过再怎么样，起码也能落个全尸，还算不错。 早死晚死，都是迟早的事，天明略一思忖，既然这样，何不借此机会，让那些阴险小人付出代价？ “将军，小人有一事相求，办妥此事，小人马上和你一起走。” 天明试探着说道，虽然走不走由不得他，但还是决定试一试。 “哦？明白了。”张旭阳神色一敛，似乎是知道天明想要解决什么问题。 “郡马所犯何事？为何处以极刑？”他神情冷漠走上前询问，这副不怒自威模样，令人生畏。 这时柳夫子也从人群走了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陈述了一遍。 听完柳夫子的陈述，张旭阳也大概猜出了事情原来的轮廓，顿时面沉如霜大为震怒：“龙篾匠夫妇何在？” 眼看张旭阳如此气愤，欺软怕硬的王氏直接被吓破了胆，双眼翻白，昏聩倒地。 这就是一群杀人如麻的家伙，动不动就坑杀数万定州降卒，想要杀死他们这样的平头小百姓，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此时，龙篾匠面如死灰，连忙从人群角落中跪爬出来，还不待询问缘由，把事情的经过和谋划全撂了。 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原来事情迎来了如此反转，也没有多少震惊，小镇上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他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有没有值得凑热闹的事发生。 他们只不过是平静湖面下的一群鱼，稍微有点涟漪，不管那是啥，都要凑上去看看，正所谓抽粪车从门口过，他都要尝尝咸淡，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张旭阳之所以暴怒，倒不是因为他嫉恶如仇，只是感觉自己苦苦寻找的人，险些被人诬陷致死，梦寐以求的加官晋爵差点就和自己擦肩而过，这搁谁，谁不气？ 他不过海州军的一个小小千夫长，一年军饷才不过区区十两黄金，折算成粮食也才不到百石。 但只要把眼前的这个少年带回去，就能得到海州侯允诺的赏千金，赐高官。 千两金！ 那是什么概念？ 以现在张旭阳的军衔和俸禄，不吃不喝，也得干够一百年才能得到这个数字。如此简单的升职加薪方法，真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反观天明，虽然自己的身份是两个世界的龙天明重叠，和面前的这些人更是无亲无故无冤无仇，但冥冥中，逝去的那个人，总有一个无形念头，撺掇着天明去做这些事。 凡是都有因果，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不是什么嗜血屠夫。只是想为了却脑海里那个陌生的执念而已。 而远处的柳夫子抚须而立，一脸淡然，他历来信奉天道轮回，王氏夫妇恶有恶报，也算是乾坤朗朗，天地昭昭了。 俗话说只有诬陷你，诋毁你的人才知道，你到底有多冤枉。 那些曾经辱骂、诅咒、编排、讥笑天明的围观者或衙役，很明白这个道理，此时都噤若寒蝉，甚至不敢剧烈呼吸，生怕眼前这群官兵大开杀戒，将他们斩杀于此。 “来人哪，把这两人给老子剁了！” 张旭阳漠然下令，对他来说，处决两个小小贱民，不过眨个眼的事而已。 倒是这龙天明，尽管是和海州侯的爱女配冥婚，虽是一个守陵人，但身份摆在那，多少也算个郡马，此时卖他个面子，以后或许有大用。 闻言，龙篾匠顿时瘫倒在地，双眼瞳孔都快散开了，甚至连一声饶命都喊不出来。天明一脸冷漠的看着他，似乎有着一丝莫名的快感，他不是一个绝情的人，若不是龙篾匠和王氏为了一己私利，就想要致人于死地，也绝不会沦落至此。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笨拙的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天……天明哥哥，虎子终于找到你了，你看，虎子给你留了一个烤红薯。” 虎子蓬头垢面，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光着脚丫，带着一脸重逢后的欢喜，朝天明跑来，同时拿出了藏在怀中的一个红薯，但这个红薯由于存放时间太久，已经干瘪到只有拳头大小。 看着虎子一脸纯真的样子，天明蓦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毫无征兆，脑海里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似乎苏醒过来，让人精神恍惚。 虎子傻笑着叫天明吃红薯，这一幕就和记忆里的一样，好像就在昨天，好像就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样，一点也没变。 “好，虎子，哥哥吃，哥哥吃。”不知为何，天明感同身受，竟抹了抹眼泪，蹲下身子，接过红薯，咬了起来，虽然硌牙，但仍觉得这是世间最甜最好吃的东西。 虎子期待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目露一丝疑惑，尔后又眉开眼笑，俯在天明耳旁弱弱道：“你不是我的天明哥哥，但你和哥哥好像。” “你能转告天明哥哥，让他记得想念虎子吗？” 虎子语出惊人。 天明耳边像是一道惊雷炸响，他不知道虎子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但是他能感觉到，虎子对自己流露出来的感情是无比真挚的。 天明惊恐的转头看了看所有人，又看了眼虎子，心里却是极为震惊，难道小孩子真的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虽说只是第一次和记忆中的虎子相见，但自己拥有这具rou身原来的记忆，表现也和原来的天明无二异，虎子又是怎么知晓的？ 他艰难的咽下红薯，看着双眼扑闪扑闪的虎子，挤出一丝微笑，道：“那你替哥哥保密，哥哥就给你转达。” 虎子笑容憨态可掬，连连点头：“拉勾，一言为定！” 和虎子相互拉勾发誓后，天明内心莫名一颤，似乎脑海里有另一个人想夺回控制权。 “算了，杀了他们，虎子今后就活不下去了。”天明察觉到自己被死去的那一份记忆控制着，虽然内心不适，但也顺从着那种意愿，不做任何抵抗。 天明目光中，有着一抹悲伤之意，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放过王氏夫妇，这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他‘的选择，这股意愿冥冥中如此清晰，又如此隐晦。 某一瞬间，天明深深觉得那个人就像是自己的曾经，如今这样的做法，不像是原谅，倒像是‘他’和自己rou体的一个最后的告别，和自己的过往的最后一个执念。 “你我今日再无血缘之情，若是让我得知虎子过的不好，我定再来取你狗命。”天明面露释然之色，平静说到。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龙篾匠也瞬间回过神来，连忙磕头认错：“谢谢侄儿！哦不，谢谢郡马！” 柳夫子抚了抚花白的胡须，不置可否，但一丝悲悯从眼角一闪而过，微不可查，旋即微微一笑：“天明，此时放下，并不代表忘记仇恨。想必你也明白这个道理，老朽为你感到欣慰。” 看着不断磕头，额头都撞出血来的龙篾匠，天明掐了掐虎子的脸，道：“好了，虎子，你快和你爹回家去吧。” “那哥哥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虎子这里还有一个红薯，你给哥哥拿去吃吧。”说着，虎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薯，塞到天明手上。 顿时，脑海中那些记忆的陌生感刹那间烟消云散，和自己的记忆完美的融为了一体，天明知道，‘他’走了，今后这具身体，将彻底属于自己了。 张旭阳打断煽情，唤醒恍惚中的天明，道：“郡马心胸宽广，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那可否即刻启程？” 天明环视众人，半刻钟前，众人皆是一脸幸灾乐祸，而今却在海州官兵面前乖乖跪伏，这便是人心的丑恶嘴脸，在权势面前，都是土鸡瓦狗，唯唯诺诺。 他心中有一个感觉，虽然自己暂时还没和死去的小姐配阴婚，但只要自己一声令下，把那些人全砍了，这些军士应该也会闻声而动，毫不留情将所有人统统处死。 但这样的做法和他们又有何异？都是趋炎附势、狐假虎威的小人罢了。 想到这，天明讥讽一笑，果然，人不仅要靠衣装，更要靠实力武装自己。有实力就有权势，有权势就有尊严。 天明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人为刀俎我为鱼rou，自己若不是这个特殊的命格，也就是一个最底层的待宰的羔羊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的故乡和这里又有何异？ “将军，我们走吧。” 半晌后，简单洗漱一番，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袍，天明便踏上了前往海州的路，他已默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车祸、监牢、等待火刑、绝处逢生、再度踏上赴死之路，短短半年时间，却比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更为精彩。 多年后回想起此事，天明阵阵唏嘘，这条路不单单是配冥婚那么简单，之后发生的事，将会改变他的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