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二章 选择
无数异象之中,最先注意到黑莲与白海棠悄然消散的是杨雪隐。 人们常说血亲之间会存在某种难以解释的心电感应,虽然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精确到家人磕到了小拇指,其他人都要跟着疼…但此刻,雪隐心中确实泛起了些许涟漪。 该如何形容呢?哪怕亲眼看到父亲化作火球无声坠下,雪隐都没能明确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东西接受起来,真的需要无比漫长的时间与充足的疏导。 视线掠过场中纷扰,雪隐顺着心底涟漪朝空中张开手掌,静待通告传来。 上浮红雪似花雨,唯有一道拖着纯白尾迹跌撞飞来的小小流星分外耀眼。 杨家五宝之一,独行轮…这原本是父亲分配给我的傍身法器,却被杨御成以“你出门在外赶路的场合多,咱俩换换”为由给借去玩了。 我知道他很喜欢独行轮。 这么说吧,自从离开神幕阁之后,我基本就没怎么在赶路这方面用过驭风旗…反倒是镖的部分用得更多,是不是我也在无意中按照肌rou记忆,把它给当成独行轮了呢? 无所谓了,虽然我也很喜欢独行轮,不过好的法器在强者手中才能绽放出更灿烂的光辉。我深信杨御成远比我强大得多,也不觉得他会在对战中败下阵来,更别提赔上小命了。 但现在…他借走的东西回来了,宝光散失,锈迹斑斑。没附着一丝可疑的神念,也没有半点可以看作是提示的可疑划痕。 若是预先想好有可能再无退路,或是情势紧急无可奈何,人们基本都会尝试留下后手。不过,于自认为必胜的博弈中败阵殒命的例子也不在少数…棋手总是输在棋盘上。 他的对手是天师一脉的真传弟子,云响州引以为傲的倾世大才。 尽管赵抚兰刻意遮掩住了自己的实力,但那可是一位被魔教圣女率精锐徒众追杀了三年,还能安然无恙悠哉悠哉该干嘛干嘛的隐世奇人…杨御成输得冤吗?我看未必。 更多的事情我不敢想,也不愿再想了。落于掌中的独行轮内依旧流转着熟悉的灵力波动,身上诸般武器也传回了沉甸甸的安全感。 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吧。 从陈露凝与陈厚崇这对皇家叔侄各扯下对方三斤好rou,炸出灿烂雷光轰鸣坠地,引得双方援军及时赶到起,这场冲突的打戏部分基本上就可以算是暂时落幕了。 我们这边有两位青年山主与他们麾下的嫡系精锐,三名插芊厉宗真传弟子与清风剑阵,鸿鹄集会等等江湖英豪加起来足有百众之数。 破土而出后迷路至此的小剑神,碧方会议中跟在陈露凝身边的紫衣文士与茄子脸护卫,还有一大堆我都不认识的各路高手… 相较之下,崇亲王那边就有点可怜了。 除了如丝剑尹谪,卫云七星中硕果仅存的悉云翁,悉骏老之外,府军一系基本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顶级高手了。 当然,对方的人数至少比我们多了三倍不止。真要抄刀子干起架来的话,谁都没有把握能提前对胜负之事妄下定论。 僵住了,那就开聊呗。 呃…事实上,我们已经聊完了。 不知是不是连夜行军导致营养没跟上,堂堂重梦之尊的崇亲王竟然跟比他小了两轮的陈露凝打了个五五开。 不过鉴于小剑神之前也有跨越境界轻松抬走魔教高人的例子,只能说…传说中的天海五杰果然不能平常而论吧。 气愤至极的崇王爷先是一扫往日温和淡然的高雅形象,扯着沙哑的嗓音,手舞足蹈着把陈露凝全家上下都问候了个遍。 三皇女凡事不落人后,污言秽语如大坝决堤般倾泻而出。两位顶级贵族的唇齿交锋就像雷暴瀚海炸惊涛,狗戳蜂巢嗷嗷叫,但令人尴尬的是…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你俩不是一家人么? 同时意识到互相敬拜祖宗这一招有点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意思,陈家叔侄话锋一转,开始攻讦起了对方的行动理念与实际政绩。 好吧,好吧,咱们能别用骂街的氛围狂抖皇室高层的猛料么?再多听几句,以后我晚上睡觉都不敢把眼睛闭得太死了… 真的挺滑稽的,数百江湖豪杰与官军精锐们一边摆着酷酷的姿势,冷冷注视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一边被两位歇斯底里,口无遮拦的高级领导不断爆出的内幕消息惊得眼皮直跳。 好家伙,那笔款项原来… 天呐,那场投标竟然是… 不行了,不能再听了! 要不和谐了!! “咳咳…”紫衣文士与尹谪同时清了清嗓子,这两位应该也是双方阵中,唯二能在此类场合下插得上话的高级参谋了。 两位皇室要员停止了就净化城市小广告一案观点分歧的激烈讨论,咬着牙恶狠狠地对视了大概有五六秒钟。 “前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也能做到…若先辈们都如你这般意气用事,只以那点毫无用处的少年血气来判断是非…”崇亲王用无比阴冷的语气缓缓说道:“你觉得你还能享受得到现在的一切吗?你立足在他们的惨烈牺牲上,将他们的伟大精神视作无物,吆喝着从他人那听来的…” “陈厚崇。”陈露凝用更阴冷的语气打断了对方的素质三连:“我知道你蠢,却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蠢。我起先还在猜测你是不是有什么更深邃的思虑,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清…原来你这几十年来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崇亲王皱眉不语。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 “你还没发现吗?这里发生的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处于你的掌控之下…筹谋如此之久,却连半点突发情况都对付不过来,你不觉得奇怪吗?”陈露凝继续说道: “就像少年英杰会,就像颜彻突袭神幕阁,你以为你自己能掌控一切,殊不知只是被人家安排着走了个过场…陈厚崇,根本就没人拿你这个云响亲王当回事,知道为什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崇亲王怒吼道。 “因为你蠢得就像头认不清木桩子和磨盘的驴!仔细看看,这里是集辛县吗!?这里是你谋划已久的天道摇篮吗?”陈露凝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块朝前一甩: “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西云九城里有哪片土地是含铜的?这他奶奶的随手抓起一把沙子拿去烧两分钟都能炼出铜粒子了!!” “铜…!?”陈厚崇眼皮一跳。 “只需两百步的路要走二百四十步,原本该拐弯的倾角偏了至少十五度…这里的整片天地就是个大型迷阵!就是用来唬你这种蠢驴的样子货!”陈露凝目现血丝: “你当然看不出来了…试问,自接任亲王之位以来,你有哪怕一次走出过你的小小宫殿,去外面看看真实的世界么?” “你把自己关到小黑屋里,以为天下只在方寸之间,人们相信你,你却对他们的疾苦视而不见…到头来筹谋了数十年的“伟大计划”却成了一场虚妄,让我看看你的眼泪吧,让我看看你还留没留着残缺的良心吧…”她继续说道: “你知道上面那群脑满肠肥的混蛋为什么会这般纵容你吗?因为在他们眼中云响州已然是一片毫无“价值”可言的枯坟荒冢…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在帮他们扫清“垃圾”。恕我直言,你该不会觉得你的那些小动作搞得很隐蔽吧?” “铜…什么铜?”崇亲王从身边抓起一把稀松土块搓动指尖捏了两下:“等等…你的意思是说,这里不是真正的天道摇篮?” “无知的弱智…天道摇篮无论立于何处都不会改变土质,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大地的一部分。”陈露凝捂着已经生出粉嫩心rou的脖颈伤口,猛喘了几息粗气站起身来: “这么多年了,你来过西云九城么?哪怕只是随眼一瞥,哪怕只是无意间触碰过西云土地…受极雷加护,感官异常敏锐的皇室成员都不该忽略掉这种异常感。没错,这里当然他妈的不是天道摇篮,你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么?” 崇亲王捏着掌中沙砾,脸上写满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之类的泛用台词。 “雪隐,那东西捎来什么信息么?多不起眼的都行。”陈露凝转过身来轻声问道。 “没有。”雪隐紧握独行轮,将心神沉入其中闭目感受许久:“什么都没有。” “这样啊…”陈露凝叹了口气,微微点头。 “中郎,是逆星落。”紫衣文士走上前来小声汇报道:“人智球与逆星落之间形成了一片光暗相冲的破碎夹角,“宝瓶珠”。如经文中描述的一样…咱们正处在其中边缘,看来这才是蒙世国诸多布局的最终目的。” “只为了搞个疑阵出来?”陈露凝拍掉头发上粘着的灰尘沙砾。 “请看这里。”紫衣文士一摊手掌,有星图模样的全息画面浮现而出:“如果将表面,深层,以及我们所处的位置…就是这个,嗯…明显跟其他层级存在偏移的淡黄色区域。需要我进一步详细解释吗?您看,每个点都代表一个人…”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呃…这个紫色的小猪头是谁?”陈露凝十分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瞧向男人掌中的叠层定位图。 “是您。”紫衣男子如实答道。 “我就知道。”陈露凝叹了口气。 “哈,偷天换日的小把戏。”凌亦绝瞥了一眼定位图,接着摊手笑道:“难怪洪弓城的传送阵能直接通到这里呢…瞧瞧咱们伟大的亲王殿下和他兢兢业业管理之下的美丽国土吧~” “不可能…”崇亲王瞪眼摇头。 “不可能个屁啊?你那点人手都已经被渗透成筛子了!”凌亦绝朝他狠狠一指:“你以为还有几个城主是在跟着你混的?你以为通过琉璃菩提压制天逝的决策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他们在说什么?”眼见场中气氛愈发严肃,血离花扯了扯雪隐的衣角疑惑问道。 “不知道,我不是云响州的人…”心烦意乱的雪隐摇了摇头,抬眼望向紫衣文士:“你们…不是在第一波转移中被传送进来的么?” “不,我们是主动进来的,就跟你们这帮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麻雀差不多。”凌亦绝抢先答道:“区别只在于…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而我们则是在传送途中偏离了预先设定好的正确轨道。” “从当下情况来看,你我并无区别。”雪隐紧抿嘴角,冷冰冰地回了他一句。 “是啊,谁又不是颗矇昧无知的棋子了呢?”凌亦绝哈哈笑道:“连你哥那样的无上存在都被人轻松掐灭,死得连渣都不剩了…我们这样的凡人又能在这滔天浪潮中挣扎出什么结果呢?” 激愤至极的雪隐一语不发提剑前冲,身边众人赶忙出手将他紧紧拦下。 “哎呦呦,真吓人…别的不说,你们风来人在气势这一块拿捏得还是挺死的…”凌亦绝佯装受惊后退半步,脸上挂着刻意夸张后的恐惧表情。
“我哥教过我,让你们这群喋喋不休的聒噪臭虫闭上嘴巴的最好方式…就是割掉你们的舌头。”雪隐面颊如怒狮般不断颤动: “他可能没机会实践了,但我现在可是空闲得很。咱们不是还有场架没来得及打么?因果轮回兜兜转转,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对不对?” “呵呵呵呵…你真是个急着找死的性子。”凌亦绝挑了挑眉毛:“怎么了?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杨四少爷输给了观天六子,死在了自己意想不到的时间与地点…这有什么说不得的么?” 还未待雪隐奋力甩开死死拉着他的伙伴们破口大骂,凌亦绝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横拦在众人跟前,语气缓缓转冷: “他不够强大,所以才实现不了自己的计划。就像正坐在那边怀疑人生的“亲王大人”,就像现在站在这里的失败者们…” “够了,亦绝。”一直很沉默,基本不出场,看起来就不怎么厉害保镖队长,呃…这茄子脸应该是陈露凝的保镖队长吧? 总之…他开口说话了。 顺带一提,在陈露凝与陈厚崇拼完惨烈的最终一击双双坠地时,就是这位茄子脸护卫骤然现身,以一己之力接下了前来对三皇女进行冷酷补刀的悉云翁与悉骏老。 过程倒是不怎么精彩,两位白胡子老头一人一掌如排山倒海,茄子脸摆着茄子脸跟他们玩了三秒钟你拍一我拍一… 后来的画面我就不详述了,直到此刻,两位府军高层藏于背后的胳膊都还在微微颤抖。 我开始好奇茄子脸跟沙维尔打起来时会是什么样的场面了。真正的大鲨鱼从来都不会游到浅滩供人肆意观赏…这世间到底掩藏着多少潜藏在无光深海之下的恐怖怪物呢? 一句话,凌亦绝便乖乖闭上了他那张令人厌恶的臭嘴,宛若收紧了脸上的拉链。 “很简单的三层分级。”老老实实等到场中人将垃圾话放完,紫衣文士继续解释起来:“如图所示,即使人类的主观意识会同时存在于不同的现实层级中,他们经历的命运与所处的位置在规则上也该是完全相同的。” “但这个偏移…”陈露凝指着定位图上明显没站进正确队列里的紫色小猪头:“这片介于天道摇篮与表层现实间的人造界域偏离了轨道…?这是明王宗有意为之的么?” “可供猜测的空间很大,但我认为…”紫衣文士沉吟一阵,伸手指向位于图表最下层的点阵小蛤蟆:“应该是杨御成与赵抚兰之间的冲突撼动了某种东西,才导致本该包裹在天道摇篮之上的这层“外套”脱离了原定轨迹…” “这也能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被传送至此,还有天道摇篮为什么会提前启动了。”徐复迎眯眼看向一众府军:“无论谋划这一切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用了什么手段…现在他的计划都在两位少年的影响下出现了部分偏差。” “等一下,底下那个小蛤蟆的图标…是代表赵抚兰么?”雪隐望着最下层的深红定位图,眯着眼睛问道:“三张图明明有三个猪头公主,为什么小蛤蟆只有一个?” “猪头公…” “我也想不清楚,赵抚兰应该是与你们一同进入到这里的,对吧?”无视了处于火山爆发前夕的陈露凝,紫衣文士瞧向没架可打便自动进入待机模式的洛极乾: “只有两种可能会导致图标消失,第一种是由我亲手将其抹去,第二种则是受标记者已经确认完全死亡。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这种多重现实间只存在一个主观意识的特殊情况…而且,他是怎么进到真正的天道摇篮里的?” 小剑神感受到他的目光,从瞌睡中转醒过来抬头与其对视,眼神沉静如水。 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敢打包票。 “我明白了。”压根就没回过头参与对话的苏乘肩膀一震:“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怎么了么?”陈奉礼收剑问道。 苏乘又沉默了一阵,不断随衣角嘀嗒落下血珠渐渐凝固干涸。 “这是一项选择…”他自言自语道:“关于…希望与绝望的选择,他把机会留给我们了…” “谁?”陈露凝皱起眉头。 “飞仙。”苏乘抬起头来扫量了一圈场中众人,表情十分复杂:“我的师祖,贺荒岚。她把决定云响州命运的选择权交给我们了,通过她的后继者…飞仙杨御成之手。” “选择?”修复完身体损害的崇亲王也终于被手下搀扶着站了起来。 “是的,我现在终于理解了…”苏乘颤抖着将手伸向外衣内衬:“在开始解释之前,我需要你们所有人回答一个问题,这…至关重要。” 众人肃容屏息。 苏乘面露苦色,深深吸气。 “你们愿意牺牲全云响州人的性命来拯救自己么?没有倒转立场的可能…无论如何,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不是要求大家自我牺牲。 而是让大家通过牺牲他人来拯救自己… 这真是个…好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