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果敢刺心
“人也差不多快要到齐了,为了以示公平,我就先给诸位讲讲现在的情况吧。”一掌挥开十几杆软弱无力的草叉扁担,杨守心轻身一跃,足尖点在丈高青松抽芽枝头,展开双臂微笑望向漫山遍野的青年俊才: “其实我能搞明白这点也是多亏了我那可爱的小孙子…不过现在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自己就是对的,仅仅只是经验之谈。” 满盈伴山本就是座景观山包,从入山口到登顶撑死了也只有几十来米,八百阶梯。山路早已被推得平平整整,大家有意识地挤一挤,勉强站上千百把人倒是不成问题。 循着魏韶颜发出的烟花信号迅速赶来的大多都是或暂处云响,或生于云响的年轻修行者。仔细想来,其实大伙基本都没在“这里”见过自家宗门尊长的身影。 出于此方天地的诡异特性,加之经过影响微调的明确因果,大伙的修为基本都跟自己的印象差了至少三分之一…更别提原本该在手中的那把伴随自己行走江湖的熟悉兵器了。 没有武器,赤手空拳倒也不是不能搞事,然而风来州是片尚武精神极端严重的险恶之地。 各路居民商铺一看到举着火把提着灯笼的大队青年疾步涌向山头,第一反应竟然不是赶紧回家闭门,也不是摇铃报官… 事实上,很多前来凑趣的少年英豪此刻手中拎着的家伙都是街边的老大爷强塞给他们的。运气好的能混到把剁骨刀,运气差的…擀面杖也算正儿八经的钝器嘛! 居民们都不知道这帮年轻人这么急着赶路是准备去收拾谁,但满盈城的父老乡亲们都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型群架表现出了强烈的实际支持…打!为什么不打?打他个胳膊腿到处乱飞! 官军?没事,我们替你们拦着! 有些一辈子都没出过云响,又与杨御成一行交际颇深的少年人终于明白,为啥他和雪隐在提起自己老家时都会冒出一脑门子的黑线了。 风北人民确实有点彪悍过头了。 “孩子们,答应我。不要把任何人的话当圣旨神言来听,哪怕对方真的是皇帝或者神明。”杨守心尽量拉高音量严肃说道: “这世界不存在真正的圆满,哪怕一句话有九成九的可信度,诸位也要时刻对那不起眼的些许漏洞保持怀疑…当然,也莫要因噎废食,何为虚伪何为真相,该由你们自己去亲眼见证。” 人头攒动,甚至都有点落不下脚了的小山头上一排排炽烈目光忽闪忽闪。其实大伙跑来之前基本都不知道,自己的对头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杨守心…这可是最顶级的偶像啊。 天海五州中能吓哭小孩的名头有很多,但能让孩子破涕为笑,能让恶人噤若寒蝉的名头却只有一个:五杰,天海五杰。 “那边”的人们不再多提杨守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官方对这个名字实施了软封口政策。 前文也提到过不少回了,雷行王朝玩文字狱可是专业的。那些捏着专利到处报官侵权,被民间戏称为“最强法务组织”的各大商会和真正的执法部门比起来,简直就是小白兔和大灰狼。 有些东西是压不住的,有的语句变成了屏蔽词,有的桥段不能落于纸上,但老百姓可不在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每个后晴历时代的年轻人都知道杨守心,都如他们的父辈一般深深崇拜着杨守心。 “嗯,这和我预想中的场面有些不同…你们都没人想站出来反驳两句,或者放上几段狠话之类的吗?”杨守心搓了搓下巴: “我连应付这些情况的台词都想好了,还有几句我自觉帅得很呢…” 树下群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守心,杨守心…!” 忽然有人举着锄头喊了起来。 “杨守心,杨守心,杨守心!!” 很快便有人跟着节奏加入了进来。 杨守心!杨守心!杨守心———… 又过一阵,人浪都让他们给搞出来了。 坏了,成他娘的粉丝见面会了。 “呃…好了好了!我有点理解了,我大概猜到你们家里的人都是怎么编排我的了。”杨家老头急忙推手喝住面前的山呼海啸: “那个,我要说啥来着?刚到嘴边又让你们给吓回去了。呃,哦,对了…等等,不对,大伙都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觑之间倒是冲淡了不少见到偶像时的激情。 天上炸了个大炮仗,明显就是示警用的烽火神符,大伙也只是本着有线索就去瞅瞅的心态聚集而来。稍微晚到点的人估计都看不到立在人群最前方的时月昙与魏韶颜… 所以我们是来干啥的啊? “我有办法把你们送“回去”,或者说…将你们送回去的关键就在我身上。”杨守心挑了挑眉毛开口解释道:“我不会问大家认为“哪边”更美好,也不会强迫你们在左与右之间做出选择。但有一个问题我要提在前面,大家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到底是现实,还是虚空幻境?” 这是个横竖都绕不开的经典问题,记忆是可以被塑造的,感官也能通过外界干涉从而达成定向刺激。 缸中之脑并非什么牢不可破的死局,然而比起破解的方法,这个谜题本身的存在性质才是最有价值的东西。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不论唯心唯物都能罗列出一大堆非常实用的辩证法。虽说人类只能做到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但只要信息积累得足够充足,得出答案也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这不是什么多令人细思极恐的事,哪怕知晓自己所处的空间,自己的存在仅仅只是由一串串冰冷的编码构成…又能怎么样呢?这一切对我们来说就是现实。 “我们的世界是一本书…对吧?”人群之中蹿出一位玉面公子,抬头望向杨守心认真问道:“这是一本还未完成,却早已定型的沉重古卷。我们原本是在摊开的其中一面,而这里则是另外一面…两边都是真实。” “没错,孩子,而且它也不是什么极为珍贵的绝密经典,大概只是无人问津的蹩脚之作…甚至于真印在纸上摞起来的话可能还没有一卷擦屁股纸那么厚呢。”杨守心对着赵抚兰笑了笑: “我们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一点点不太能确定的蛛丝马迹,据我猜测…这本书可能仍在被持续书写,许多事物仍在扩展。这是本刚刚开篇的模糊故事,我们都只是方才诞生一瞬的文字。” 真印在纸上…? 书还能不是印在纸上的么? “仍在被书写?”赵抚兰眯起眼睛:“所以…掌控命运的唯一神明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祂确实也在以主观来影响着天地万物?” “祂不是全知全能的。”杨守心点了点头:“也许祂只是更广阔世界中的飘摇尘芥。” 赵抚兰眼角一跳。 “如果祂不写了…”他吞了口口水:“如果祂不再继续写这部故事了…我们会怎么样?” “嗯…以我对祂的了解,祂应该会在那之前给我们留下一个比较美好的结局吧?”杨守心挠了挠脸:“开放式的那种?类似什么“我们的冒险才刚刚开始”,“虽然没几个人看,但还是感谢大家长期以往的鼎力支持”的那种?” “结局…?”赵抚兰愣住了:“结局!?” “是的,结局,你是个读书万卷,落笔成章的小小大文豪。你应该明白所有故事都会有结局…创作就像挤海绵,总有挤干的那一天。”杨守心摊开双手无奈说道: “不像游记见闻,祂可是在凭空塑造一座自己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而且我不认为祂有完美把控故事走向的实力,越写越乱,虎头蛇尾…这些都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 “所以那个“旁白”是真实存在的?”赵抚兰不可置信地垂下头去:“他知道…?他从最开始就知道真相?可…为什么?为什么祂要创造我们?过往的种种不幸…祂为什么要折磨我们?” 杨守心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也许祂只是想借此来证明某样道理,输出意识形态,或者干脆就是游手好闲想靠一本随手写出的破书赚大钱?”他努了努嘴,抬眼望向璀璨星夜: “或者只是为了这片夜幕?可能他出生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漫天闪烁的美丽繁星…创造世界的理由有很多。我们经历的种种不幸终将化作顿悟时的光火,也许我们会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许我们会接受自己的宿命…” “凭什么!?”赵抚兰抬头怒吼道:“祂凭什么有权力替我决定这一切?我的命运凭什么要受到祂的摆布!?人不该如此卑微…我们是实验品?我只是一场娱乐节目中的…龙套演员?” 不,不用太谦虚,你是主演。 “这就是爱,孩子。”杨守心笑了笑:“也许祂现在这在傻乐着观察你急躁跳脚的表现呢?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说出的这些话语,你胸中的反抗精神都是祂给你设置好的?” “祂想要我们反抗祂?”赵抚兰疑惑问道。 “谁知道呢?但我能告诉你的是:祂会作贱你,会折磨你,会以无可违抗的指令逼着你去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但祂爱你。” 杨守心托着下巴细细沉吟道: “若这世界是从祂的思想中诞生而出,那么祂就是大道,就是至善,就是正义…只不过我们尚未能理解这一切的真正本质。想要反抗祂,你就得先尝试去理解祂。” “好吧,如果…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这么一个该死的意识实体,为什么祂不干脆直接把我变成一坨奶油松糕?”赵抚兰无比痛苦地抱起脑袋: “我宁愿被碎尸万段,宁愿承受永堕轮回之苦也不想再陪祂玩了,我…” 语毕,他瞪圆双眼,怒容转向…呃… “你听到了吗!?你这杀千刀的痢皮侏儒,你这…你这妄自尊大,脑门生疮的跛脚烂货!霉烂发臭的厨余垃圾…来啊,惩罚我啊!” 他一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一边竖起了无比鲜明的国际友好手势。 不过他朝向的位置是读者和观众。 你们想看奶油松糕的奇幻冒险吗? “没用的,有段时期我和那群老伙计一天到晚醉生梦死,没事闲的就指着老天爷的鼻子一顿臭骂…祂要我们活,这就是祂该付出的代价。”杨守心耸了耸肩: “大背景介绍完了,你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自己去琢磨琢磨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吧…再说回眼下之事。诸位可还记得飘荡不休的雪么?我不知道它现在是什么颜色,但绝对不是白色,而且应该还是逆向上升着的。” “红色,红天道,敌龙寄生虫,赤目上人。”已然想起前后大半的陈露凝踏前提示道:“您应该没见过“那边”的景象,也未曾有人向您说起相关之事…为什么您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呵,阿凝,看得出来你在那边应是受了不少磨难啊,都有你奶奶年轻时的七分神韵了。”杨守心哈哈一笑: “这是我们搞出来的烂摊子,所谓我们,大家应该都知道是在指哪五个人吧?” “如诸位所见,我们不是英雄,只是又一批奉行威权主义与暴力统治的独裁者。这是再怎么美化都无法掩盖的腐烂事实,我们一直在试图决定世界的命运。” “当我们初次接触真相,隐约意识到这个世界可能只是某个疯子在酒后胡乱编排出来的闹剧之后…我们也绝望了,而这场自暴自弃的迁徙计划就是在那种情景下孕育而出的。”
“我们准备做出与书写这篇文章的编撰者同样混账的事情,创造一个新世界,再把现有的人全都塞到里面去。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新的故事要由我们自己来写。” “我听说你是陈老…惜命的徒弟,但既然你也来到了这边,那就证明你并非计划的执行者。”杨守心望向沮丧垂头的赵抚兰: “我在梦里见过你,你是新世界的领导者,美丽睿智,强大宽容…但你挣脱了我们的束缚,从此一切都会变得截然不同。” “听好了,孩子们。那些不是雪,而是灰,是死者在燃尽残存灵力之后留下的干枯空壳…每一片尘埃都是一道死去的灵魂。”杨守心挥手展出灵气共振形成的雪景反射: “我们将所有死者的空壳都储存在了云响州,堆积成漫天云幕,以便在实施计划时将其一并卷入世界的夹缝之中。” “当时间开启大幅逆行,“雪”便会缓缓飘落,当时间重回正轨,“雪”又会重返云端。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我们当时没能寻到合适的载体以承载万物通往天隙。” “天逝降临时,我们的准备还不够充足。而危机暂缓后,活下来的人们又选择将其暂时搁置留待观望…事实上这是最后关头的最终手段,能不启动就绝不该启动的自爆开关。” “现在它已经步入了最终阶段,这是我们的错,我们给那个时代的孩子留下了太多极尽绝望的思想了…”杨守心叹了口气: “然而,大厦将倾之时,异数辉光浮现。你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他早就想到了釜底抽薪的绝妙方法…那就是在新世界的酝酿过程中,在传输万千生灵的通道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你们会疑惑,反思这世界的一切真理,从而勘破虚实真相,就像此刻。” “反对的声音越多,载体所需要承担的压力就越大。最后赤目上人,呃…那条小虫子会从内部被彻底挤爆,连带着将天隙一起炸得再也无法供事物通行。”杨守心挠了挠脸: “你们会死,来不了这边也回不去那边,但其他生灵则会得以继续残存于世。天逝会受到激发强制降临,而他则会以天道本源与其对冲…爆炸之后会如何?谁都不好说,但至少所有人都不用再盯着高悬头顶的利剑心惊胆战了。” “我早就该把他宰了。”陈露凝木然说道。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可爱的。”时月昙转头一笑:“喜欢玩?那你爹我就陪你玩到底…他在心里念叨的大概就是这种风格的台词吧?” “可爱?”陈露凝眼皮一跳。 “嗯…但是问题又出现了,很显然,诸位现在并没有身处于天隙之间,来的人也太少了…你们灵魂的重量还不足以压垮赤目上人。”杨守心啧了一声疲惫嘟囔道: “为什么呢?他是如何启动这一切的?又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他妥协了?为了留住一个女孩儿的性命?哎…我杨家怎会生出这等怪人?他真是登明亲生的…” “抱歉,我来晚了。还有…他当然是。” 嗖——————铛!! 光轮飞来,杨守心颇为意外地挑了下眉毛,朝飞来银线随手一招。 杨家五宝说是杨家五宝,其实基本就是杨守心的专属装备。独行轮在碰见久未谋面的旧年挚友时的第一反应当然不是尽展凌厉,而是如乳燕投林,倦鸟还巢一般雀跃欢呼。 盯着掌中不断飞旋,占满斑驳锈迹,尽失往日神光的独行轮,杨守心的眉头都心疼得快要拧成一张二维码了… 这,这…这怎么搞的呀? “是他弄坏的,不关我的事!”姗姗来迟的雪隐轻踏着诸位青年修者的脑瓜子飞跃而至,嘴里还一边喊着“抱歉”一边喊着“借过”… 他还是有点懂礼貌的。 “如果命运都是早已被安排好的,那我就不得不感叹它的精巧与随性了…”疾速飞踏,雪隐目中冷光一凛,反手抽出腰间的墨晶小刀: “他们要我用这个来捅他,说只要捅进去一切就会重归安宁。我注意到了很关键的一点,你们之间的联系…“你”就是“这边”的“他”,对吧?换句话说,捅你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杨守心双目一亮,咧嘴一笑望向那把洋溢着诡异光华的棱角短刀。 “当然,他们还真把这个东西给搞出来了?当然了,阿隐,如你所想。”杨守心抬掌向前,眉间风雪舒展:“但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我可有好几十年没被人用刀子捅过了呢!” “我最会用的就是匕首!”雪隐高高跃起,掂掌翻腕耍了个标准的蝴蝶刀花:“诸位,助我攻势!干翻杨守心,我们…回家!!” 大伙面面相觑。 嗯…祝你攻势,打完回家? 这都啥跟啥啊?刚才他们在那聊了半天乱七八糟的,现在又蹦出来个更怪的。 不过…他好像还说… 干翻杨守心?干翻…杨守心? 干翻杨守心!?干翻杨守心!! “噢噢噢噢噢噢噢———!杨守心,杨守心,杨守心,杨守心——————!!” 大伙纷纷举起手中破烂,眼中冒出狰狞血丝,心脏剧烈跳动,马达火力全开… 位于风暴正中的杨守心无奈一笑。 风北彪悍,西云就不彪悍了么? 倒不如说… 这就是天海五州招待偶像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