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献给群星
南山殿里,扶乩士们和冯衍在一起商量晚上的祭祀。 “母鼎子面已是一体,昨日行禹步时灵火已现,五百坠余也可以就位,按理已准备周全,但天象始终不显。是天神在躲避我等,还是我等被意外蒙蔽,请老师指点。”一名戴着青黄色帽子的扶乩士向冯衍求教。 祭祀的准备包括大荒母鼎、显意灵火、坠余,三者缺一不可。大荒母鼎是承载灵火的容器,从中燃起的不灭灵火能够映照出真实的天象,让扶乩士们可以根据星象流变真正洞察天旨。坠余则是上敬给天神的“礼品”,他们必须接受神明显灵后神意的残留,以此抚平那超然力量的余波。 如今三者都已备妥,但扶乩士们却看不到天象的变动,他们认为这不寻常的情况意味着天神对他们的布置并不满意,但他们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如果今晚的祭祀不顺利,他们的下场绝对是人头落地。因此才求助于曾经的老师。 “子面有反应吗?”冯衍问。 “没有,从灵火燃起到现在,子面一直没有变化。”扶乩士回答。 子面没有反应说明天神并没有不满意,那为什么天象不显?冯衍想了想,又问道:“柳应侯,你们问过这个名字没有?” 扶乩士们明白冯衍的意思:如果天神不满意,很有可能是因为坠余不够完整。柳应侯是五百多名孩子里唯一的幸存者,神意不显很可能与他有关。不过扶乩士们已经试过了,天神对这个名字也没有反应。 得到回答后冯衍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没时间再试了。无论如何,今晚必须进行祭祀。大王肯定已经知道我们打着王妃名义做的事了,如果不能给他一个交代,你们也知道后果。坠余都安排好了没?” “都到了,已经按照星象的排布让他们站在合适的位置。祭祀一开始,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扶乩士回答。 “嗯。”冯衍点头,“我跟大王说那孩子是要投进母鼎的首祭,但我没料到王妃会留下他。没时间了,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我现在去离沁宫跑一趟,看能不能把他带出来。如果不行,就只能再想办法了。” 走到殿门口时冯衍又回过头对剩下五人说:“我们这些年的准备都是为了现在,今晚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今晚一定要成功。你们去准备吧。” “是。”五人一同前往堇宫准备祭祀。他们在堇宫天台前的空地上画出标记,接着就绕母鼎跳起奇怪的舞蹈。不多时,冯衍也到了,他从南山殿侧引出那些被叫做坠余的孩子们,按照标记站在各自的位置。 “王妃连大王都不见。”冯衍无可奈何地说,“不过,我去时大王正从离沁宫出来,脸上很不高兴。我和大王说娘娘也在准备祭祀,大王告诉我他晚上要等王妃一起入坛,让我们先开始。” 扶乩士们松了一口气,这代表楚王不会发现天象不显的事。剩下的就是首祭了。冯衍说:“首祭的事不用担心。见到大王时我有预感,他会亲自把那孩子带来。” 听冯衍这样说,扶乩士们都感到意外。冯衍已经很久没有占卜过了,王妃入宫后他就失去了感应的能力。现在他又有了预感,也就是说,他的能力可能已经回来了。 冯衍没有多说,因为他心里还有另一股更为不祥的预感:祭祀的结果会超乎他们的预料。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必须硬着头皮开始。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宫卫把守着堇宫前后的两扇大门。冯衍坐在母鼎前,正对着那张诡异的子面。五名扶乩士坐在他身后,他们六人在等待母鼎盛放的灵火升腾。 在他们之后是那五百名孩子。他们安静地站在被指定的位置上,身体僵硬面无表情,就像五百具站着的尸体。 幕鼓的声音从宫里的钟鼓楼传来,戌时已到。噼啪一声,鼎内的火焰突然升到一丈多高。扶乩士们走上天台,以那种奇怪的步法绕鼎行走,冯衍则对着子面念起艰深的祷文。 他们的动作持续了半个时辰,到戌时正,依然没有天象显现。冯衍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扶乩士们的脚步也越来越用力。楚王随时可能入坛,如果在那之前他们还不能显露天象,恐怕楚王会当场处决他们。 戌时末,情况依旧没有变化,但宫卫通报楚王已经到了堇宫门前。冯衍六人心里叫苦,但也不可能挡楚王的驾。宫卫打开大门,楚王和王妃一同入坛。 出乎意料地,楚王似乎很高兴。他快步上前走到冯衍身边说:“寡人带着首祭,你们可以动手了。”说完他手一挥,一名宫卫牵着神态和那五百名孩子一样的柳应侯走上天台。随着楚王一声令下,柳应侯被抛入显意灵火中。 刹那间冲天的火焰从鼎内升起,夜幕被灵火照得通红。群星自漆黑的天空中显现,它们的排布与孩子们的站位完全相同。那些如行尸般的孩子整齐地抬起头,在目光与群星交汇的瞬间彻底成为了后者的俘虏。 他们的瞳孔被刻上群星的印记,举起手开始欢呼庆祝。火焰的势头在欢呼声中逐渐减弱。 冯衍无比激动,他冒着被楚王杀头的风险,假借王妃的名义引这些孩子入宫,就是为了将他们献给群星,换来天神的垂青。此刻这山呼海啸的庆祝说明他已经成功了,天神即将降临。 楚王也期待着天神的到来。他觉得既然神明已经接受了献上的贡品,那它一定会给予自己想要的力量。这笔交易很成功。 在他们身后的王妃一如既往的沉默。她的眼中没有跳动的火焰,也没有耀眼的群星。瞳孔聚焦于被放进鼎内的柳应侯,她也在等待着什么。 火焰恢复成原本的状态后,天空变得无比明亮。一轮惨白的圆月从群星后显现,逐渐变大并慢慢移动到堇宫的上空。月亮中心有一个圆形的黑点,它把母鼎完全罩在身下。楚王等人都听到了凄厉刺耳的叫声,那是从眼前的月亮上传来的。 配合这声音,堇宫内刮起刺骨的大风,吹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除了王妃。楚王等人都深陷于眼前的景象和突如其来的狂风,没能注意到王妃的变化:她看着月亮上那个黑点,眼神从漠然变得决绝,浑身散发出强烈的仇恨和愤怒。不过她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妖风四起的堇宫完全被诡异的月光笼罩,在楚王等人的呼喊中,那黑点表面出现了裂纹,漆黑的手臂从中出现,尖利的嚎叫更加刺耳。
绕鼎行步的五名扶乩士已经力尽倒下,狞笑的子面和那些孩子的夸张表情一样狂热。冯衍强睁开眼,望着黑点嘴里发出“啊……啊”的呻吟,目睹到心中至尊的他无比满足和幸福。 楚王也异常激动。狂风中他无法开口,只能在心中向神明祈愿,希望对方赐予自己足以掌握九州的能力。 月光无限延伸,一个时辰内,这惨白甚至已经覆盖了整个楚国。亥时末,妖风渐息,楚王张开双臂向天上大喊:“煌煌天月,昭昭灭却。荧荧此间,皓皓共天!吾心沉沉,吾神鸣鸣。唯祈诸象,殁身不葬!” 楚王像着魔一样不断重复这几句祷词,但那黑点中的手臂毫无反应。直到王妃上前,推开泪流满面的冯衍走向天台,那手臂才开始挥舞,黑点上的裂痕也越来越大。 见王妃越来越靠近,子面竟然发出了和天上那东西一样的嚎叫,但王妃不为所动。她用手轻点子面,那张诡异的怪脸瞬间粉碎,露出刻在其后的古老文字。 时间彷佛在此刻静止,楚王等人的动作全都停下。王妃在鼎前抬头,和天上的神明展开对峙。与此同时,鼎内的火焰也中传出了声响。 突然,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从天而降,直向着母鼎袭来。不过王妃只是向前挥了挥手就打碎了那手掌。她的动作很轻,却似有万钧之力。她在保护母鼎,或是母鼎内的柳应侯。 击碎黑色手掌后,时间又开始流动。楚王等人的声音和动作都越来越大,他们早已陷入癫狂,除了心中的神明,再注意不到其他事情。 楚王宫里的卫兵、内侍跟监从早被吓破了胆,宫中已乱作一团。楚王宫外,郢都城却是一片寂静,早上还车水马龙、繁华喧闹的王都似乎变成了一座死城。 子时正,堇宫上方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是那黑色手臂不断敲击月亮发出的声音。那黑点随着这声音不断膨胀,表面的裂纹也越来越大。 王妃紧紧盯着鼎内的火焰,握拳的双手越来越用力。 终于,鼎内有了动静,一只手从火焰中探出紧紧抓住鼎边,一个孩子在烈火中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衣服早被烧成灰烬,身体却毫发无伤。 王妃松开紧握的双手,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是蔑视,她在嘲笑天上那东西。 浑身赤裸的孩子在火焰中聆听四周,天上的心跳和地脉的流动在他耳中无比清晰。堇宫内是疯狂的楚王和冯衍,王宫里是惶恐绝望的卫兵和侍从,头顶还有恐怖的凶兽和逐渐靠近的末日。 在这一片混乱中,柳应侯听到一个近在耳边却又空灵遥远的声音对他说:“走吧,快走。” 在这柔和温暖声音的呼唤下,柳应侯慢慢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