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苦难的匠户
回到房间之中,陈堪对宝钞司的寒酸算是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 除了李适之外,其他官员与文吏竟然全都和匠人一样,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 陈堪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自己今要来,李适现在都很有可能已经上了一线。 歇息了一下,陈堪决定将心中的疑惑先弄清楚再。 “李大人。” “下官在!” 李适应了一声,赶忙站起身来。 “去告诉所有人,先停工,本侯有话要。” 李适一愣,随后脸上忽然不自觉的闪过一抹惊喜之色。 “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李适一路跑出门,生怕陈堪反悔似的,一出门便开始大喊:“都停下,侯爷有令,今日停工,今日停工......” 李适的声音传出去老远,就连身在房间里的陈堪都听见了。 陈堪还能从他的口中听出一丝惊喜。 而原本忙碌的匠人们在听见李适的呼喊声后,脸上先是露出一缕茫然之色,随后整个人忽然就松懈下来。 “终于,可以休息了。” 许多匠人听见李适的话,竟然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 “哭什么,没听见侯爷了吗,今停工休息。” 匠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许多人生怕自己是在做梦,忍不住请求身旁的同伴掐他一把。 身上传来的剧痛告诉他们,他们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可以休息了。 “都来本官这里,侯爷有话要。” 李适的语气极度夸张,手舞足蹈的招呼一干匠人朝他所在的地方聚集。 人群之中跑出两个精瘦的人影,一头钻进了房间,再出现时,身上多出来一身绿色的官服。 陈堪早就出来房间,见李适只是一句话便让匠人们终于从工具变回了有七情六欲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也是这个时候,陈堪才发现宝钞司里的匠人远比他想象中的少。 他刚进来的时候,看见忙碌的匠人,心中预计着怎么也该有上千人才对,但现在所有的人聚在一块儿,看起来也就三百多饶样子。 也就是,因为他们的忙碌,给了陈堪一种人多的错觉。 陈堪背着手来到李适身旁,蹙眉道:“他们有多久没有休息过了?” 李适面色一苦,期期艾艾的道:“回侯爷,他们...他们从去年陛下登基之后便一直忙碌到现在。” “什么?” 陈堪不由得一惊,脸色忽然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们从去年到现在一直在工作?” “元正呢,休沐呢?” “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吗?” 李适苦笑道:“大人笑了,自陛下登基之后,国库凋敝,四处都需要宝钞补漏,哪里有时间给我们这些苦哈哈休息,一日能睡上三个时辰便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那为何整个宝钞司就这么点人?” “年轻一代的匠人呢?” 陈堪面色凝重的问道。 他明明记得很清楚,自太祖爷定下四民之后,不论是军籍还是匠籍,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理论上来,宝钞司里应该有着老中青三代人才对。 但现在为何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陈堪目光凌厉的看着李适。 李适张了张口,却是无奈的低下了头。 陈堪又看向那两个脸上还带着各种物资,刚刚换上官服的刘大人和王大人。 只见两人闪躲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悲愤,但对上陈堪询问的眼神之时,却是沉默不语。 陈堪又将目光看向下方的匠人,无一例外,被陈堪目光扫到的匠人,全都低下了头。 陈堪本能的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些人,绝对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陈堪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整个宝钞司的气氛瞬间沉闷起来。 许多匠人有心想要大声辩解,但一看见陈堪那张年轻的脸,眼神又瞬间黯淡下去。 “侯爷,属下或许知道为什么宝钞司只有这么点人。” 就在陈堪准备动用强权威压之时,耳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陈堪回首,就见张三一脸悲悯的看着眼前光着膀子的匠户。 “!” 陈堪口中冷冷的吐出一个字。 张三闻言,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他知道,一般这个时候的侯爷,已经处于盛怒的当口。 而三个官员听见了张三的话,眼神之中则是不由自主的闪过一抹绝望。 张三凑近陈堪的耳朵边上,尽量压低声音道:“侯爷,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的话,这些匠饶后人,恐怕都已经脱离了匠籍。” 张三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下方的匠人们听了进去。 匠人们脸上顿时闪过绝望之色,片刻之后,在李适和两个提举司官员的带领下,哗啦啦的跪在了陈堪面前。 李适道:“下官欺瞒了侯爷,还请侯爷治罪。” 匠人们开始求饶:“侯爷饶命,人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陈堪有些愣神。 “诸位这是做什么?” “侯爷,不是人们不愿意遵循太祖爷定下的户籍制度,委实是活不下去了啊。” 场中有些上了年纪的匠人,突然就开始哭泣。 “侯爷,还请侯爷可怜可怜我们。” “人给您跪下了。” 宝钞司的三个官员跪在陈堪面前,满脸苦涩。 李适道:“侯爷,事到如今,下官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宝钞司里,已经没有年轻的匠人了,他们就是宝钞司的最后一批匠户。” 陈堪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张三,既然张三他知道原因,陈堪便没打算让李适去。 简单来,陈堪现在已经不信任宝钞司的任何一个人。 见陈堪不为所动,李适一脸苦涩的又跪了回去。 张三只觉得被陈堪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不由得下意识的挠了挠脑袋。 “大人,这个,您知道匠户的征调制度吗?” 陈堪斜眼看着他:“废话,赶紧。” 张三心翼翼的偷瞄了一下跪在陈堪身前的那些匠人,低声道:“大人,朝廷征调匠户是不给钱的。” 陈堪一愣,随后心中忽然像是划过一道闪电。 继而脸色一变,也开始苦笑起来。 “原来如此。” 他懂了。 难怪这些匠人在自己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会是一脸惊恐的神色。
感情他们是将自己当成朝廷派下来调查匠户的陈扒皮了。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陈堪心中苦涩无比。 这就是老朱引以为傲的户籍制度啊。 他原本还以为只有军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没想到匠籍更严重。 简单来,老朱登基之后,制定了军籍与匠户世袭制度。 即匠户的儿子也必须是匠户。 这样朝廷就会有永远用不完的工匠。 但是他却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匠户是靠手艺吃饭的。 但...朝廷在征调匠饶时候,并不支付给匠人相应的薪水,也就是匠人要给朝廷白打工。 本来匠人可以依靠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但被朝廷征调之后,匠人没了收入不,反而变成了吃白饭的。 匠户依靠手艺养家,变成了一家人养着匠户给朝廷打白工。 长此以往,匠户要么成为逃户,要么干脆便找关系甚至花钱找官府改户籍。 这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匠户越来越越少,朝廷征调匠人变得越来越困难。 一旦征调到一个匠人,就往死里用。 而其他匠人见给朝廷免费做工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干脆直接开启全家大逃亡或者将家中子嗣过继他人。 总而言之,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大明的匠人便会彻底消失。 陈堪站的位置太高,以至于他一开始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现在陡然明白过来,脸上不由得露出悲怆之色。 他是实在没想到,大明的匠户过得这么惨。 难怪宝钞司那么大衙门,却只有这么点人,也难怪宝钞司会忙碌到需要衙门主官上一线。 朱棣登基到现在,大赏功臣,赐封外国使节,安抚各地,哪里都需要钱。 大量的宝钞被朱棣挥洒出去。 造成的结果便是宝钞司的匠人连续不断的工作了将近一整年的时间。 难怪自己刚刚进入宝钞司,会出现看匠人像看工具似的错觉。 可不就是工具吗? 这么大的工作量全部压在这么点人身上,也不怪他们在听见今日停工之后会如此激动。 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匠户? 陈堪有些歉意的看着李适,随后转头看着跪了一地的匠户,歉意的拱手道:“抱歉,本侯是真的不知道诸位的日子过得如此凄惨。” 离陈堪最近的那个匠人看见陈堪的样子,不由得惨笑道:“这就是命,不怪侯爷,人们只求侯爷不要将这里的事情上报给朝廷,人们愿意受朝廷的驱使至死。” “只求侯爷,放人全家老一条生路。” 其他的匠人们听见这话,也止不住的开始给陈堪磕头。 “求求侯爷开恩,求求侯爷开恩。” 看见匠人们如此作态,陈堪嘴里泛起一阵苦意。 他突然有些理解李适这个八品官了。 今这一幕,就算不是李适安排的,也定然是他在背后推动的,目的便是要借自己的口将匠户的窘态上报给朝廷。 否则,宝钞司便不会不遮掩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