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小女子明末挽天倾在线阅读 - 第三章 昌黎城外的激战

第三章 昌黎城外的激战

    她记得卢象升这次活得好好的,要到崇祯十年,他才会走投无路战死沙场。

    呃……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还是跟着卢知府混,比较靠谱。

    再往后怎么办,她也没有什么想法,面前这个卢知府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明王朝都是一艘不断沉没的大船,她能怎么办?

    一想到接下来的血腥历史,林和宁沉默了。

    一想到她会在接下来的时间亲眼见证黑暗历史,几乎失去了继续对话的勇气。

    就算她先知先觉,把历史进程告诉了卢象升,这位硬骨头进士,他又能做什么?

    其实林和宁强烈怀疑卢象升心里很清楚明王朝的种种弊病,心里很明白亡国之症日重。但是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还是挺身而出,去实行心目中的“道”,这点,真的很让人百感交集。

    她听明白了卢建斗的意思,意思就是要赶她走。

    这个,她现在识时务者为俊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梳妆镜子,对卢知府说:“我跟着你去京师,我可以支付报酬。”

    这次京城没有陷落,往后大约还要过十几年才陷落。进了京城她再想想怎么下一步怎么办。或者去忽悠一下那个SB崇祯?

    不过,首要问题是她得去到北京城。

    女孩子用的梳妆镜自然是极其精美,不过让卢象升惊讶的是这种镜子均来自西洋,有市无价,只有南方的豪强家族才买得起。

    东西太过贵重,卢象升不敢接受,林和宁有点着急,她以为卢建斗嫌弃,于是又从包里翻出迷你折叠太阳伞,希望作为路费能够支撑她去到北京。

    卢象升被她拿出来的东西吓得跳起来。这些东西的质地极为精美优良,闻所未闻,估计都是西洋来的高档货,拿到京师去,怎么也能换个几百两白银。

    由于语言不通,两人争执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抢着付账一样。

    最后,卢象升算是弄懂了她的意思,她这是请求带路,带她去京城。

    又经过比划,卢象升告诉她,要去京城可以,但是他们现在收到朝廷的命令,赶往的地方是昌黎县,在京师的东部五百多里。路上非常危险,因为已经处于前线,随时有可能会遇上成群结队的鞑子。实在是保证不了她的安危,请她再三考虑清楚。但是到了京城,他会帮忙联系鸿胪寺,把她送到鸿胪寺去。

    对啊,她说她来自海外,那么自然要交给跟外国番邦打交道的鸿胪寺咯。没毛病。

    林和宁回到车上,她看到车子油箱还剩下一半,心里面越来越沉重。她目前只能跟着卢象升去昌黎,再去京师,不能留在这个朝不保夕的王家庄。走,有可能死;不走,必然会死。

    卢建斗离开后,整顿队伍,花钱购买粮食,补充物资,次日又开拨前进。

    一路上气氛极为压抑,原因无他,他们看到的是成堆的尸体,被劫掠后,被屠杀的村民,死状惨不忍睹。建虏不仅大搞屠杀,为了杀人立威,还搞虐杀,开膛破肚、jianyin掳掠,无恶不作。

    不止一次,林和宁看到斜插的枪杆上,挑着婴儿的尸体,触目所及,宛如地狱。

    这些被鲜血洗过一遍的村落,没有人敢驻足停留,纷纷沉默着快步走过。尸山血海里,除了风声,就是兀鹫们的呱噪。

    林和宁注意到,死的人多为老弱孩童,青壮年呢?啊,青壮年被掳走,作为劳动力,绑缚到辽东去做奴隶。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林和宁一开始呕吐,被风里带来的血腥味道刺激到呕吐不止。吐到最后,胃酸都快吐出来了,她无力地趴伏在方向盘上,不可遏抑地哭泣。她哭得很小声,因为她怕引来注意。

    这就是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吗?一个悲惨到极致的黑暗时代,一个人相食、亡天下的地狱世道。

    林和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她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不胆寒?她现在最想喊的就是:mama,我要回家。

    趴着睡了一会儿,大部队已经过去很远了。她不敢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处处都是尸首的荒郊野外,连忙发动汽车追上去。

    赶了一天路,他们终于赶到昌黎城城郊。建虏破蓟镇后连续攻下关内四城永平、迁安、滦州、遵化,而昌黎位于滦州之东、抚宁之南,黄台极攻打抚宁,派遣蒙古敖汉、奈曼、巴林、扎鲁特攻打昌黎。

    先期都是斥候战,派出去的探马打得有来有回。派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敌情,带来了敌方的最新动态。

    卢象升所带的一万民壮,隐蔽在昌黎城外的土丘上,可以远远地看见在昌黎城外东边关侯庙,密密麻麻驻扎了军营,略略数来大约有七千多人。

    更远处,可以看到蒙古四部正在攻打城东,架着云梯往上攀爬,厮杀声震天,烟尘滚滚。

    根据斥候的回报,建虏在同时攻打抚宁和昌黎,除了派遣蒙古部落以外,还派了达尔汉、喀克笃礼、顾三台、雍舜,领兵千人驰往助攻。

    达尔汉是满洲镶蓝旗人,努尔哈赤的外甥,他也是和硕额驸。在他看来,打下小小的昌黎县城,简直是十拿九稳之事。不过,从正月初八开始,他就开始积累满肚子的火气。不为别的,就为拿不下昌黎而火冒三丈。

    三大三座军营,七大七千人,黄台极也给这些蒙古部落许下了重诺:城破之后,城中财物,任尔等取之。言下之意就是,打下县城,大开杀戒也罢、几日不封刃也行,总之城中财富物资,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达尔汉就没想通,这么丰厚的奖赏之下,初九安排了七十多架排梯打东北面,没有打下,初十又安排了三十多架排梯打东面,还是没有打下来,急得他提刀砍人。

    不禁恨恨地咒骂:这些该死的鞑子,出工不出力,没用的家伙。他非常担心昌黎久攻不下,他会承受怎样的压力。他刚刚已经知晓,黄台极派了三万兵在来援的路上,他获悉后,不仅没有高兴的神色,反而恼恨自己,没有快速漂亮地拿下昌黎,自己的战功会大大地逊色。

    就在这时,他的亲兵疾驰而来,近前后一个利落的滚鞍落马,垂首打千,喘着粗气禀报敌情:西南方发现一队人马,打着“卢”字旗号,疑似勤王军。

    达尔汉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又打哪里冒出来一队乌合之众?

    从探子的描述中可知,这队人马骑兵少得可怜,几乎全是步兵,且装备明显不是正规的明军,许是哪里来的勤王军。

    达尔汉没有把这路兵马放在眼里。在过往的战斗中,连正规的明军都被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种民壮步兵队伍,基本上是一冲击溃,多半都是来打酱油的,连靠近都不敢靠近,何谈增援昌黎。

    此时正在攻城的最紧张时刻,他下达了死命令,要昼夜进攻,务必尽快拿下城头,准确地说,要在三万大军赶到之前,拔掉昌黎这颗钉子。

    他也要让镇守永平贝勒济尔哈朗、萨哈廉看看自己的军功。

    所以,他挥挥手,只派了一百人过去驱赶,把注意力继续放在攻城之上。

    这个昌黎的知县左应选也是个人物,别的城池都慌里慌张地投降献城,他倒好,一个小小的举人,组织全城百姓,牢牢地守住城池,三天来,打退了无数次进攻,城墙下丢了无数的敌人尸体。

    左应选睁着猩红血丝的双眼,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再一次询问:有援军的消息没有?

    早在五日前,他就派出了快马,向永平府和京师求援。永平陷落,但是他坚信京师不会坐视不管,因为昌黎是关宁防线重要的战略纵深据点,京师再也丢不起城池了!

    “县尊,你赶紧休息,你千万不能倒下啊!”他身边的幕僚亲随无不灰头土脸、披红挂彩,坚持奋战在第一线。身边人极力劝说,让他合眼休息,不能再这样撑下去了。

    “我哪里敢睡!城破之日,就是满城百姓死绝之时,我哪里敢睡!”左应选目眦欲裂,恨恨地盯着蚁附攻城的敌军,“再三强调,一定要进入射距之后再开炮,不要提前开炮,听见了没有?”

    守城的将士凭借着火器,打退了一波又一波敌人的进攻。这时是冷热兵器混用时代,初期的火器有它的优势,也有巨大到无法忽视的劣势,左应选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将火药火器与城防战结合起来打,倒也扬长避短,打出了明显的成效——至少目前是守住了城池。

    不知为何,城下来来回回疾驰的督战队变得更加凶残,他们像砍瓜切菜一般,驱赶着兵卒加快速度攻城。

    已经竭尽全力的蒙古军队已经损失大半,他们万万没想到小小的一座县城,抵抗意志是如此坚强,强到这几天来他们就没有讨到便宜!

    初始摩拳擦掌意图抢夺战利品的愿望落空,现在变成了真刀实枪的消耗战,这让敖汉、奈曼、巴林、扎鲁特等部落首领出现了极大的质疑。

    但是这种质疑被建虏的刀锋压制住了。仗都打到这个份上了,无论如何,都要硬着头皮打下去。他们也看得到,左应选带领的守城部队,也快接近崩溃,他们的战斗力也在急剧下降。

    古典时代的攻城战,就是一个血rou磨坊,建虏把他们掳掠来的汉人当做炮灰驱赶去攻城,目的就是为了消耗守军的箭矢、火药和力气。

    但是就在一群建虏纷纷爬上一架排梯,快要登上一处防守薄弱的城楼时,异变发生了。原先抬梯子的一个汉人炮灰,居然在下方拽住梯子,让梯子顿时倾覆而倒,攀爬在上方的虏兵纷纷从空中跌落,非死即残。靠得最近的督战队,气得哇哇大叫,挥起砍刀,将那位义士砍成了两半截。

    守军亲眼目睹了这场自杀式的义举,被震惊得目瞪口呆,左应选得知后,浑身颤抖着,击节赞叹道:“拽梯君,拽梯君,虽然不知其姓名,然忠肝义胆,天地可鉴!”

    在拽梯君的鼓舞下,守军士气大涨,连健壮的民妇也被征召来替换兵将。

    那边苦苦支撑,而这边卢象升整齐队伍,制定作战方略,略略休整之后,便身先士卒,抄起大刀,背上步弓和箭壶,带着两千余人朝蒙古军队的主力捅去。

    他这个勉强算是偷袭,因为蒙古军队也好,建虏也罢,他们的注意力全在攻城,没有料到后方遇袭。

    卢象升及其亲随骑的马都是高价购买且精心喂养的,冲刺起来也是万夫莫开之气势。

    进入射程之后,他翻身下马,身后数百儿郎纷纷下马,会挽雕弓如满月,行动如有默契一般,绷绷绷,一簇箭雨漫射,给敌人造成极大的混乱。

    在短短的一时间,他们不知道是继续往前进攻,还是回身收拾这群胆敢偷袭的汉人!

    达尔汉的感觉就像是吃饭牙齿磕到砂子,让他极其极其极其不爽。

    他也不再轻敌,而是派人通知主力部队,这边有新的情况。自己也点齐兵马,摇动旗帜,如同一柄利锥,方向转过来,对准了前来援助的卢象升。

    一千骑兵,纸面上说起来没有多少,但是真的在战场上排开了、奔跑起来,却也是地动山摇、声势浩大。

    眼见敌军已经被吸引过来,卢象升随即翻身上马,一把抓过身边的家丁抬上来的长刀,左右划过,便身先士卒,迎战而上。

    一柄几十斤的长刀,在他手里,仿佛纸扎的一般轻巧灵活,在高速的运动中,两匹骑兵一个照面便分胜负,哦,不,分生死。

    不愧是明末儒将中个人武力的天花板,卢象升的长刀够重够长,再加上狂奔的战马,如旋风、如烈雷,大开大合,触之者死。他如同开路先锋一般,砍得敌军落花流水。

    卢知府懂马、爱马、好马,他的坐骑都是花费重金,精心驯养的战马,驮着三百斤,还能短时冲锋,实在是良驹中的良驹。其他家丁战斗力虽然没有他这样顶格爆表,但是也训练有素,不容小觑。再加上建虏已经攻城了一天一夜,正是疲惫不堪之时,卢象升专挑此时袭击,打的就是对方疲倦虚弱之态。

    骑兵冲锋,仅仅瞬息,战马的体力是极其有限的,高速冲锋只能维持短短时间。双方如同楔子插入阵型后,便陷入了步兵的交战。

    以往骑兵冲一冲,对方阵型便大乱,旋即四散逃亡,而这次却大为不同,步兵反而迅速结阵,将落单的骑兵围起来厮杀。

    乡勇们不可谓不英勇,民壮们不可谓不奋力,这次奇袭不可谓不成功。然而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攻城战中剩下来的蒙古军队将楯车推了出来。

    “楯”通“盾”,也就是盾牌车,因此楯车又有牌车(车牌)的别名。根据明人范景文所著《战守全书》记载,八旗楯车上的盾牌由厚木板包覆牛皮、铁皮复合而成,这样制成的楯车“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具有较强的防御力,人力推动,既可运输物资,也可以起到防御作用。每牛录(一牛录为三百人)中每一百人就配备四辆楯车,也就是说,每一个牛录由三十名士兵cao作楯车,占比达三成。

    攻打昌黎的楯车没有做得那么尽善尽美,也就是木板赶制,对付一般步兵的漫射绰绰有余。为了消灭突袭的勤王军,他们反应也算是较快的了,很快组织起来一百辆楯车,掩护骑射。

    他们一边抽打着包衣,敦促其卖力推动楯车,一边以楯车为掩体,不断朝勤王军放箭。这边没有足够的掩体,棉甲防护力有限,导致开始出现较大的伤亡。

    左应选在城楼上观战,心情随着战事进展而焦灼起伏。他看到前来救援的勤王军陷入了苦战,几欲血泪迸出。奈何昌黎兵卒守城都勉强,完全无法拉出去野战,换句话说,除了施放冷箭助阵外,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卢建斗深陷敌阵,身边的亲卫纵然杀敌良多,却也逐渐牺牲,结起来的阵势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散、打垮。再次砍杀两个虏兵后,卢建斗的动作明显迟缓起来,喘气一次比一次沉重,高强度的作战消耗掉他全身的力气。

    敌人丢了一地的尸体,损失不可谓不惨重,但是他们毕竟没有崩溃、逃窜,依然还在楯车的掩护下,开弓放箭。不再密集的箭簇,也是箭簇,一支支地射进勤王军的阵地里,射在卢建斗的身上,仿佛成了一只刺猬。他身披双重重甲,不至于伤其要害,但是鲜血淋漓,皮rou炸裂,也是要人命的痛楚。

    五个虏兵终于冲到卢建斗跟前,他们手持利刃围在一起,僵持着,喘息着,准备一拥而上。

    战斗到现在,双方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意志力的强撑。离卢建斗最近的士兵也在一百步之远,回援已经来不及了!

    卢象升脸色更加惨白,头盔蜿蜒流下的血水,与他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令人胆寒,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王。他缓缓地伸手,折断射在他胸前的箭杆,低低地吼了一声,再次挥动长刀,只进不退!

    几十步之远,几辆被箭簇射得歪歪扭扭的楯车,钻出来几个鞑子,他们顾不上擦去血迹,用尽最后的力气,挽弓拉箭,对准卢象升,意欲置之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