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仓皇
赖同心在二十三日午后见到了从阳和来的信使,并且接到了卢象升的严厉军令。 关闭堡门,严禁任何人进出,当然也包括所有的和记中人。 并且卢象升下令,赖同心要“监视”和记商行,如发觉有不轨之人,可以先行捕拿,甚至可以就地正法。 赖同心捧着军令时就象是捧着热炭团,烫的他手在颤抖,脸上和身上的肌rou也在颤抖,额头的汗水如小溪般的潺潺流淌着,很快都要把衣袍的前襟给打湿了。 几个心腹幕僚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赖同心也没想到是这种军令,和几个幕僚一起看的,也可能是赖同心感觉自己识字不多,只能由幕僚帮着一起看。 众人都有些傻眼,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此时谁也不敢出声,谁都知道这事可大可小,一不小心,不是获罪于朝廷,将来被逮捕下狱,要么就是得罪和记,很可能不小心“失足”落在堡外的白洋河里,好好的就淹死了。 厅堂里各人的呼吸声极为沉重,半响都没有人敢出半个字。 “东翁?”一个幕僚试探着道:“卢道的命令可是接令后即刻封闭堡门,咱们接了令也有一刻钟了,要是东翁不做,可能会有麻烦。” 这幕僚不说话还好,说了话,赖同心象是被针扎了屁股一样,迅速从坐椅上弹了起来。 “你们不要妄说妄动。”赖同心面色狰狞的道:“我叫人将这花厅看起来,任何人不得出入。诸位先生,不是本将信不过你们,实在是兹事要紧,我不能不多加小心。” 众幕僚苦笑着点头,赖同心这样做反而是救了他们,这当口谁还敢有什么异样心思,还敢去火中取粟不成?不如被关押起来,事后一推了之,此事不沾身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赖同心出了房,果然下令调一队亲兵过来,将议事的花厅牢牢把守住了。 他自己牵了一匹马,也不带从人,一身便袍,不披甲,也不曾换官袍,就这么直接冲向大门而去。 到门口时,正好遇着两个带马步兵驻守堡内的守备,一个是兵备王点派过来的,领一百步兵,一百马兵,另一个李守备是从阳和过来,领一百步兵,一百五十马兵。 这些兵马,说是来帮着赖同心的帮手,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两个守备和带着的几百马步兵,无非是来干的监军的活,说是合作,其实是监视。 两个守备平素也是趾高气扬的模样,不怎么将赖同心看在眼里,此时见圆球般的赖同心一脸慌张的骑在马上,一身便服,不成模样。两个守备彼此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嘲讽的微笑来。 李守备笑着道:“赖大人,怎么这模样就出门去,可有什么要紧事情,如果不好办的,交给下官去办,包管办的妥当……” “帮你娘亲去!”赖同心十分粗鲁的骂了一句,马鞭子就手抽过去,一鞭子把个守备打的满脸血痕,血珠子飞溅。 也还好李守备身手了得,下意识的一躲闪,否则的话,这一鞭怕是能将他整张脸破相不说,还能把眼珠子抽瞎。 “赖同心,你发什么疯!”李守备回过神来,当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两个守备一起在门前跳脚大骂,但毫无效果,赖同心已经一溜烟的走远了。 “事不对。”另一个姓王的守备脸色一变,说道:“赖同心平常对咱们客客气气的,不摆上官的架子,这事儿不对。” 李守备歪着脸四处打量,说道:“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啊?” 赖同心是打内院出来,几个幕僚都被看守的严实,内外隔绝,在外当然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来。 “咱们回营去。”王守备道:“令将士们都回营戒备,就算出什么事,有兵马在身侧,那就什么也不怕。” “说的就是。”李守备狞笑一声,脸上的鞭痕象长虫一样蜿蜒曲折,他盯着赖府,一字一顿的道:“咱俩的五百马步都是精兵,强悍之处不在内丁之下,这才被选来新平堡。赖同心麾下说有千人,其实我看也就八百人左右,多半老弱营兵,真打起来,还真不知道是不是咱们的对手……这一鞭之仇,迟早我要找机会给报了。” “放心。”王守备道:“赖同心只要稍有不妥,咱们就把他收拾了。新平堡里没兵,就咱俩最大!” 赖同心抽出那一鞭,其实也隐隐有想着报信的打算和想法,打完之后自己也是后悔,深怕两个守备看出不妥,立刻有所反应,待奔出一段距离,回头看时,却见两个守备已经策马回营,他冷冷一笑,知道自己最初的选择还是对的。 街道上行人甚多,不过赖同心在新平堡可谓人人都认识,见他策马赶路,不少人都主动让开道路,由得赖参将飞驰向前,直奔张瀚的府邸而去。 路上的人们就看到一个穿着燕居的长袍,其胖如球的赖同心一脸仓惶的策马飞奔向前,看到这样的场景时,很多人神色凝重,感觉风雨欲来,但他们心中又有一些期盼,希望能维持眼下的这种局面。 哪怕是心里站在和记一边,相当多的人还是希望和记能和朝廷维持住眼下的局面,毕竟兵凶战危,如果真的打了起来,对大人物来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对普通的百姓来说,则可能是亡国破家的结果。 对亡国,相当多的人根本无所谓,如果破家,不管是住宅被烧,田亩被毁,生意禁停,或是家族中有人被兵祸害了性命,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不愿承受的结果。 辽东大乱之后,辽民的遭遇也是令人同情之余,份外警醒。 所以不少人对张瀚回新平堡居住感觉高兴,他们认为这样的话可以保证新平堡一带的安全,直到朝廷派驻了大量兵马之后,才叫堡中居民更加的不安起来。 当人们看到赖同心真的一脸仓惶打马狂奔,直趋张瀚府邸的时候,不少人脸上变色,真正感觉到了威胁的到来。 除了感觉害怕之外,也有一些壮实汉子面露激愤之色,他们还不知道确切的消息,只能按着脾气,一脸阴沉的聚集在一起,低声的讨论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不得要领,消息闭塞,他们的讨论多半触及不到实际的情形,但讨论的结果有一点是确切无疑,并且得到所有人的赞同,就是朝廷对张瀚猜忌日甚,赖同心的举措,很可能是一次大规模变故的发端和开始。 很多人倚在街市上的大酒缸旁,这是平民的享受,几个一人多高的大缸子,里头装满了烈酒,这种番薯酒是和记的出产,价格相对来说很便宜,不仅便宜,还很过瘾。 一般扛活卖力气的汉子,很容易就能接受这种烈酒,自面世以来,烧酒已经彻底驱离了软绵绵的黄酒和各种果酒,米酒,直接占据了下层人的市场。 入口就是辛辣,入喉之后更是一道火线直冲而下,到了胸腹之中已经如火一般燃烧起来,入胃之后,哪怕是寒冬腊月的时候,身上也是感觉到一阵阵的热流自胃中直冲出来,令人感觉全身舒适。 夏天时,人们还愿意喝一点冰凉的果酒,到了秋季之后,秋冬春三季,都已经是烧酒的天下。 一碗烧酒只要六文大钱,相当廉价,当然对和记来说,番薯烧酒的利润已经足够高,每缸烧酒,其本钱也是十分的有限。 几碗烧酒下肚,不少人眼都红了,聚集起来的人群也越来越密集,看到赖同心进府之后,不少人张嘴叫骂,当然是骂的巡抚和兵备道等人,赖同心也不在话下。 说来有趣,卢象升为官之后cao守品性能力无一不是拔尖的,在哪儿官声都是一等一的好,洪承畴也并不差,还有傅宗龙等人,都是大明官场中罕见的英才,官声都相当的好。 但在大同和宣府一带,他们可能挨了这辈子最多的骂,甚至有一些大同籍的御史有空就会弹劾他们,弹章之上当然不会说别的理由,只是随意挑些错来弹劾,因为大同籍的御史也是受了家乡父老的影响,对前来针对和记,一心要谋害张瀚的这几个地方大吏,心中也并无丝毫的好感。 在众人担心的目光之下,赖同心早就进入府中,而其一入张府之后就再无声息,在外等候的人群一个个急的抓耳挠腮,恨不得跟进去,把赖同心捉出来,好好的盘问一下才好。
大约过了两刻钟功夫,众人忽见张府的大门猛然大开,赖同心十分狼狈的半退着出来,嘴里嗫嚅着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一群和记的人跟着赖同心出来,一个神色阴沉的汉子突然长揖到地,大声道:“赖参将一定要拿捕我家东主,不能打个商量么?” “就是,东主自回新平堡,安份守法,怎么朝廷就这么不依不饶的?” “入皇帝他娘的,老子反了!” “反了,反了!” “要拿我东主,先得从老子的身上踏过去!” 无数汉子从大门里涌出来,开始时作揖的那个汉子早就不知道被挤到哪儿去了。赖同心苦着脸,隔着老远都能看到这厮似乎都要哭出来了,但这场戏是张瀚吩咐他要演的,这个角色就必须得演,还必须得演好。 赖同心张开双臂,一脸诚挚的道:“诸位,下令拿捕张东主的是皇上,奉命行事的是大同巡抚洪军门,阳和兵备道卢大人,还有咱们新平堡里的两个守备,也都是为着这事过来的。咱也不愿干这样的事,可是没有办法啊,是皇上的圣旨,谁敢违旨啊?” 因为刚刚说话时闹出来的动静,在四周围观的人很多,众人听到赖同心的话,心中的怒火如岩浆喷发一般的燃烧起来。 “皇帝算个鸟,十几岁的毛孩子,知道个屁。” “皇帝要敢害张大人,老子就砍了他。” “老朱家也坐了三百年龙庭,也该换换人了。” “张大人未必就不比大明太祖差了,气运轮转,也该换人了。” 刚刚赖同心说话时,已经有人要“入皇帝他娘”,待坐实了皇帝要拿张瀚之后,群情汹涌,更是有人直接要去京城砍了皇帝的脑袋。 换了十年前,打死这些粗豪汉子他们也不敢说这样的话,皇帝是天子,是龙种,是星空之下大地之上最为尊贵的存在。 贵族有坏人,太监有坏人,官儿有坏人,士绅也有坏人。 但从来没有人说皇帝是坏人,皇帝是人们心里最后的指望和依靠。 象眼前这样,直接辱骂皇帝,甚至要去砍皇帝脑袋的,估计也就是新平堡里独一家了。 新平堡这里,得益于和记独特的重商,重契约,轻天命,轻权力的一系列的潜移默化。 在和记这里,契约之下,人人平等,就算是张瀚和人立契,如果违约也仍然是张瀚错,这一点来说,哪怕是最尊敬张瀚的人也不会说不赞同的话。 近十年的时间,张瀚最少是在大同到草原上,按自己的心意打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生态圈。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什么神仙皇帝,除了张瀚自己之外,所有人都相对的平等。 也就是在和记这里,百姓们早就习惯了藐视任何的权威,文宣司的功劳也是不可抹杀。皇帝的年龄,成长的经历,包括行事的习惯等等,虽然当今皇帝继位时间很短,但在文宣部门的宣扬之下,皇帝是一个不谙世事,行事cao切急燥的中二少年形象已经牢牢的竖立了起来。 赖同心几乎要跪下了,可惜和记的人却不会放过他,众人将赖同心围在当中,七嘴八舌的痛骂着,赖同心不便也不能还嘴,只是不停的把事情往皇帝身上推,心里的憋屈就甭提了。 他入府之后,根本没有见到张瀚,一说来由,立刻就是由杨秋接见,同时赖同心已经明白和记早就收到消息,赖同心也是感觉庆幸,如果不是自己果断前来,恐怕和记的人杀到参将府时就没有眼下的这般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