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纹银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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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里荞麦都已补种,这日许嬷嬷跟计良派来的人结了账,收拾了便去府里给李纨请安。见了李纨,笑道:“奶奶,这事儿可又难办了。”李纨哪里还把这世上的什么事放在心上,便赶紧道:“嬷嬷且说来,要钱要人的,咱可都有。”一旁常嬷嬷笑出声来,道:“奶奶如今是怎么了,好好的出来一股子匪气。”许嬷嬷也摇头,坐了下来,慢声道:“倒真是钱的事……是钱太多的事!”李纨一听便明白了,道:“可是计良又把事情往大了整了?”许嬷嬷摇摇头道:“如今倒也还没怎样,只是啊,怎么旁人挣钱这么难,到了奶奶这里,想要不挣钱倒难得很了呢?”说了,从怀里掏出账本来,交给李纨道:“奶奶自己看吧。”李纨如今什么眼神,一扫,一看盈利两百余两,惊道:“怎么挣了这许多?!”许嬷嬷笑道:“可不是!一双十文钱工钱,连带着买的棉纱钱,一日两餐饭钱菜钱,我连茶水钱都给算上了,这一个来月还净赚了这么些。”李纨细看了一回,道:“计良给的价是不是太高了点?”许嬷嬷笑道:“也只奶奶问得出这样的话来。计良说了,如今是新鲜玩意,且这袜子本也不是寻常人穿的,价格自然往高了说。他给我透了个底,便是如此,他那头获利不少五倍。”李纨叹气道:“本是想给庄上人家找个营生的,这么一来,又成了替我赚钱了。”许嬷嬷笑道:“如今我们连半大孩子都收了,更小的,只要能干点什么,都想法子给碗饭吃。这送钱比赚钱不少费心思。”常嬷嬷听了叹道:“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你们这是行天道呢。”李纨摇摇头道:“嬷嬷今儿晚些走,待会儿我们好生商量下,总得想法子把这钱花出去才是。”常嬷嬷笑道:“也只奶奶如此,常日里都愁着怎么把钱花出去。”一众人听了都笑。 用了点心,李纨把许嬷嬷让到了里屋,素云上了茶便退了出去,只留两人在内。李纨低声问道:“嬷嬷,为何我看这账目手笔不是嬷嬷的就是蕴秋的,不是说这事儿交给闫钧夫妻两个做吗?”许嬷嬷点头笑道:“奶奶果然看出来了。闫钧是个好的,做事踏实又仔细。只是这媳妇却不是这路人,先到了庄子,我看了两日。不是撺掇闫钧占庄子正院,就是扫听我们几人的月钱数目。待要开作坊时,竟想着占了发工钱的位子吃回扣!实在是……我看她如此,便索性不让她沾手,如今是我跟蕴秋墨雨管着,她就做个庄头夫人也罢。”李纨听了叹道:“倒是我事前没细打听,这么一来,嬷嬷事儿倒多了。”许嬷嬷笑道:“我本也不喜欢闲着,且如今这才多少事,哪能跟先前庄子上比。奶奶也别多想,这闫钧是个人才,只是人哪有万全的呢?不过白养活一人罢了。”李纨问道:“闫钧可有说法?”许嬷嬷乐道:“你再猜不着的,还是闫钧与我说的,道是他婆娘识字不多,管不得账。想来是也怕这媳妇管了账,起了什么意,他两头难做。”李纨道:“这真是夫妻相知了。” 两人又说到如何花费那银子的事情上,李纨的意思,这钱最好就都花在这庄子上。许嬷嬷知道李纨身家无数,便一心帮着出起主意来。李纨道:“这夏日里如此多雨水,田地还罢了,不知道有没有坍塌房子的。再有,若是秋冬还这么多雨水,恐怕就没如今这么好过。”许嬷嬷听了道:“倒是没有虑到此处,奶奶既这么说,回头让闫钧看看庄子上的住家情形再说。”李纨接着道:“这如今四五十人都在哪儿干活,有那么大屋子?”许嬷嬷道:“一间屋子自然坐不下,在原先堆租子的大通间里,朝东的五间房没有隔断,再多些人也坐得下。”李纨点头道:“如今这活精细,冬天不暖和可不好干,不如索性庄子里也起几间冬天用的暖房,做个通地火的。”许嬷嬷看看李纨,啧啧道:“奶奶好大手笔,真是不把钱当钱了。就是咱们府里,也没几处有地炕的吧。”李纨笑道:“咱们府里冬天烧着银霜炭红箩炭,我可供不起几间屋子一冬的好炭,不如地炕还便宜些。”许嬷嬷在纸上记了一笔,道:“都由着你吧。”李纨笑道:“嬷嬷选位置时多留点心,把你们住的地方也通上火炕多好。”许嬷嬷细看李纨,开口道:“奶奶可是想起了前春那出桃花雪?”李纨一怔,缓缓点头道:“还是嬷嬷知道我,有备无患吧。”许嬷嬷不禁想起,那时虽在李纨面前说的轻松,实在是多亏了庄子里有烘房,一间屋里点两三个火盆子一点用没有。想到此处,对李纨道:“若真如此,奶奶这里也得多备些好炭,恐怕到时候又难得了。”李纨点头道:“我在府里,受不了冻,庄子上嬷嬷不要怕花钱,若是到时候有个好歹,我心不安。”许嬷嬷连道省得。 议了半日,许嬷嬷记满了一张纸,尚未完事,索性留了一夜,用过晚饭,点了灯说到夜深。转天方辞了李纨匆匆回庄上去。 贾兰歇了暑假,除了照旧炼体读书,因上族学多认识了些人,隔三差五还出去找人耍子。李纨只嘱咐常安闫铭几个好生跟着。这日又一身泥水地回来,李纨不作声,闫嬷嬷摇头道:“哥儿可是读书的斯文人,怎么弄得跟滚地龙一般?”贾兰忙道:“不小心摔的,不是存心弄的。”闫嬷嬷心知他这话不尽不实,却也不点破他。樱草青葙伺候着换了干净衣裳回来,李纨对樱草道:“待会儿跟素云去库里取两匹峦衫缯给他做两身衣裳,当个蓑衣穿。”樱草忙回道:“这时候合穿的峦衫缯的衫子也有三四身,哥儿不肯穿。”李纨转头看贾兰,贾兰挠头撇嘴偷偷瞪樱草。李纨咳嗽一声,贾兰赶紧近前,拉着李纨道:“娘,我这出去跟人玩耍,一通下来人人一身泥水,就我一身干净,也太招人眼了。保不齐又要被问东问西的,烦得很。”李纨抿嘴笑道:“哟,不是不小心跌的嘛,怎么成了一通玩耍了?”贾兰被问住,只好傻笑,又偷偷去瞧闫嬷嬷。 待用了饭,贾兰喝着茶,忽想起来,问李纨道:“娘,我这炼体术,旁人可习得?”李纨挑眉,道:“哪个旁人?谁还知道你在炼体了?”贾兰回道:“前些日子一起耍,贾菌说我力气大,我便说我还在练导引术。被他缠不过,演习了一两式与他看,他便缠着我要学。”李纨皱眉,摇摇头道:“怎么你还演习给人瞧了?”若是往常,倒也无妨,只是李纨觉知如今的天象古怪,怕有修士妖魔在此,若被看出来,恐怕麻烦甚大。贾兰一听这话音,知道自己恐怕犯了错,便低头不语。李纨想了想,缓声道:“兰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你总听过。早先为你泡的药,府里就折腾了一个够。如今你若是招摇出去了,京里有权有势有心的人可多,到时候万一起了心追究过来,咱们拿什么给人家?”贾兰听着虽觉有理,到底觉得事情没到那地步。李纨自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也不再说,换了话头道:“至于你说的炼体术,先也已与你说过,是要泡了那药澡方能开始练的。且一旦开练,便不能停顿,于体力消耗甚大,你这日日补汤不辍饮食小心的,常人家可供不起。”要说这贾兰吃用的东西,别说普通人家,便是王公贵族家也难得。贾兰听了随口答应,心里却想着若是贾菌再纠缠不过,索性就教他一两个动作,横竖不练成套的,大约也没什么事。 正说着,黛玉几人来了。李纨见了众人,笑道:“难得的,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全?”宝钗笑道:“早说要来大嫂子处看看,偏生这天不作美,这两日总算晴了。”探春道:“可说不准,这天跟捅漏了似的。”几人坐定,李纨看着黛玉道:“可是又梦见哪本书了?”黛玉知李纨打趣她,偏头笑道:“这回倒是没梦着书……梦着了一书房呢……”李纨大笑:“好贪心的丫头!”迎春在一旁道:“多日不得过来,还真有些想大嫂子那些书了,旁的都没那般趣味。”李纨道:“一个个的,都不晓得惦记我,都跟那些故纸堆卯上了。”惜春忙挽了李纨道:“嫂子,我可不那样。”李纨点点她的鼻子,道:“那是,我们四丫头可不那样。”黛玉笑着接道:“嗯,嗯,四meimei惦记的是紫苏梅、蜜渍樱桃、蜂香奶糕……还有什么来着?”惜春忙道:“还有酥卷果!” 众人说笑间,素云早已摆定了果盘糕点。贾兰上来给各位姑姑请安,迎春见了,道:“兰儿这是打哪儿来?怎么头发尖还湿漉漉的,虽是暑日,也会着凉的。”李纨摆手道:“哪儿啊,刚滚了一身泥水回来,这是刚换上干净衣裳呢。”探春奇道:“兰儿不是有油水不侵的料子做的衣裳?不正合如今穿。”宝钗听了暗暗纳罕,只道是羽纱羽缎之类。李纨道:“这古怪小子,偏不爱穿,就由他去也罢,反正泥水也滚不到咱们身上。”贾兰嘿嘿笑笑,道:“姑姑们恐怕又要看书作画的,侄儿就不打扰了。”迎春听了,抿嘴笑道:“兰儿如今倒爱去外头的,原先只爱在屋里看书。”李纨道:“可不是,上了族学认识的人多了,可算找着伴儿了。”挥挥手道,“去吧去吧,先说好了,可回来吃饭?”贾兰连道回来的,再团团作个礼,便自去了。又闲话几句,各人都熟门熟路地去寻那书来看,李纨想了想,道:“如今这天气也说不准,meimei们有哪些爱看的,自取了回去看也好,省得梦里还惦记着。”迎春笑道:“倒也不敢这么贪心,我就取一本回去看,看完了再换过来给嫂子。若取多了,我一时看不完,旁人想看时又寻不到,反倒不美。”李纨点头道:“你们自己商议着吧,横竖也就你们几人看。”惜春问道:“兰儿他不看么?”李纨道:“他如今哪里还坐得住!”众人闻言皆笑,哪里晓得这贾兰吃了启灵丸,这些书哪里经看,早翻了几遍了。 旁人还罢了,宝钗初到贾府,一来李纨身份特殊,又不知她性情,是以虽在贾母处多有接触,倒也没敢贸然造访;二来看王夫人的意思,似乎对李纨面上总是淡淡的,便也不想过于热络。今日众人在贾母处陪着说笑半日,后又相约来李纨处,这方跟着来了。见了李纨与黛玉等人相处,竟是极为说笑无忌的,倒与先前想的寡嫂情形不同。宝钗家里几代皇商,这数年来,又跟着母亲兄弟归拢生意,见识自是不同。从进了屋,便觉纳罕,这李纨院子里从外头的花草盆栽到里头的物件摆设,竟是色色不凡。如今随着众人取了书看,更觉惊讶。原来宝钗幼时,便比寻常儿女聪慧伶俐,其父甚爱之,常叹惜其不为男儿身。自小便当男孩带在身边教养。及至略长几岁,知了自家身份,更是遍阅家中藏书,绝不让人小瞧了去。这薛家虽非书香世家,这藏书却也是从先祖紫薇舍人起一代代传下来的,也是薛家不同于寻常铜臭商人之处,薛父亦每常以此自得。是以宝钗如今更堪称阅万卷书且行万里路了,可今日到了李纨处,那小小一架子上,竟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书籍。连取了三四本,都是如此,心里又惊又愧,倒没几分心思在那书上了。张了张嘴想问探春,却见余下几人都各自取了书看得入神,或皱眉或莞尔,惜春更指着书页大笑着让迎春看。只好按下心思也捡了一本杂记心神不宁地看起来。 几人各自看了书,又聚坐着说笑歇一歇,茶也喝了,惜春爱的茶点自然一件不差地上了。又依着李纨的说法,各人选了自己想看的书借回去细读,取了张纸各自记了以免遗忘。稍后李纨细看时,不禁一愣——黛玉早已取走了青冥,这次又借走一本《草木道》,却是药仙谷内的攒集,说的草木天和之性;惜春借走一本《墨曲》,脱胎自符箓;迎春选的是《纵横》,却是以棋道为例解的阵法;倒是探春与宝钗都取的杂说,原是晓天下那群百晓生的选集。李纨愣坐一旁,那些源自修行的书都晦涩难懂,原是顺手而为凑数用的,没想到竟都被选了出来。倒不知道是当书画棋道的书给误取了,还是真有感应缘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横竖也没大坏处,也懒得琢磨了,便歇了心思忙别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