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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歧途

    大兰山明军,自创立以来,随几经惨败,但却还是创下了两次攻陷上虞县城、数次击溃进剿清军的佳绩。四明湖一战,随同当时的四明山联军一般几乎全军覆没,但是其成军最短的第六个战兵营南塘营却一步步发展起来,形成了如今铁甲数万,占地六府的浙江明军。

    与此同时,当年的那支大兰山明军也是浙东抗清士人们所组建起的义军中最为成功的一个——全胜时拥兵三千余,八百里四明山地区皆听其号令,更使得“浙东列城为之昼闭”,便是如张煌言、李长祥、冯京第等部义军也尽皆依附于此。声势浩大,且既能够自给自足,又可以做到军纪严整,况且还是士人组建的军队,自然也会维护士人的利益,必然会是士人眼中的完美军队。

    只不过,在为重建这样一支军队而招揽同志之人的过程中,却并不是如黄宗羲想象的那般一帆风顺。

    “太冲,你不觉得你这是多此一举吗?”

    说出这话的正是鄞县的陆宇鼎,黄宗羲此来一是与其相熟,二是陆宇鼎为人仗义疏财,在宁波士人中颇有威望,若有此人襄助,这一次重建大兰山明军的事业便可以招来更多人支持。可是待他将此行的目的,以及之所以会如此的原因与其说明,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回答。

    “周明,完勋在世时,大兰山王师军纪森严,从无扰民之事,能够让鞑子官府令不出县城,小吏不敢下乡催科,方圆几百里的士绅大户多愿意资助。可是如今的陈文,军纪依旧森严,但是这个阉党余孽却是在用刀子逼迫士绅,于完勋当年的志向已经踏上了歧路!”

    “歧路?太冲,你的意思是士绅除了优免以外还可以继续偷税漏税,败坏国事?我看是那些不知所谓的败类才算是走上了歧路,辅仁不过是丈量田亩,让他们按照祖制缴纳税赋,没什么不对的。”

    陆家是鄞县的大户人家,乡下有很多地,城里也有很多产业,其家之富在宁波乃是有名的。而据黄宗羲所知,陆家在明末也是如其他士绅一般偷税漏税才积攒起了如此的家当。正因为如此,此间听了陆宇鼎的反问,黄宗羲当时就愣在当场,完全不能理解这是发生了什么,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差了。

    黄宗羲呆立于此,陆宇鼎却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将话继续说了下去:“这些年下来,我总是在想,朝廷一次次的加派,辽饷、剿饷、练饷,甚至还撤了驿站,把李自成那等混世魔王逼了出来,说到底无非就是没钱。”

    “可是这些年,各地士绅偷税漏税了多少,东南沿海的商税一次次的减免,甚至到了盛产茶叶的浙江一省茶税不过只有几两银子的地步。我们积攒下来的这些家当,大多都是在窃取皇明的根基上的一砖一瓦。朝廷没钱就只能加税,加税无论多少,无关士绅,皆会是百姓受到贪官污吏的盘剥。官逼民反,越加税,贼就越多,贼越多,就更要加税,再加上辽东的鞑子,亡国就成了必然。”

    “等到现在,大明真的几乎要亡了,绝大多数的士绅又为大明做了什么,又有几个殉了国事,几人在为朝廷奔走?太平时恣意妄为,天倾之时却如缩头乌龟一般,是士绅负了大明,而不是大明负了士绅!”

    “换言之,你说辅仁背离了完勋的遗志,可你就那么确地完勋的心中没有如我一般,如辅仁一般的想法?偏居大兰山是一回事,若是完勋能收复宁绍,鞑子必然大举围剿,届时仅仅指望那些墙头草的资助,又能练几个兵?迟早还是要整理税赋的,根本脱不开这个环节。”

    “四年前,辅仁佐完勋,设计以破虏师,若非跻仲执昔年党争之念岂会被王升那狗贼利用,导致大败。现如今,辅仁励精图治,浙东光复在即,你却又拿出了这套谬论。黄太冲,你欲败坏国事,休要与我牵扯。今日之后,无论成败,你这个朋友,我陆宇鼎高攀不起。”

    说罢,陆宇鼎便用裁纸的小刀将衣衫的一角扯去,随手扔在了地上。

    “送客!”

    “我会证明你的想法是错的,周明。”心中默念当时的回答,黄宗羲便继续投入到了重建的工作之中。

    重建大兰山明军,首先要将老营重新修复,另外如训练士卒、开荒屯田、收取税赋之类的事情也要按部就班的展开,等到积攒起一定程度的力量后,才可以进一步去考虑收复失地的事情。

    依靠着这段时间透过各种关系获取到的钱粮,黄宗羲和王江商议后,觉得名不正则言不顺,首先还是要把大兰山的老营修复起来,用以囤积粮饷和训练军队,如有意外状况发生也可以以此作为转换的余地。

    当年清军围剿,田雄曾以此作为行辕,直到临走时放了一把火,将大营焚毁。所幸仅仅是焚毁,地基尚在。就这样,凭借着钱粮和手中的丁壮,修建房屋的工作便在第一时间展开。

    “太冲,你的计划我思前想后考虑过了,先要修复大营,然后屯田、收税,随后才训练士卒,进而收复失地。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所成就,只怕到时候宁绍都让陈文攻占了,难道咱们的新兵还能打得过他的那些百战雄兵?”

    “我没想过要与陈文兵戎相见,我也没有自信到能够击败那些连汉军八旗都不是对手的强兵。但我们必须得有一支军队,唯有如此才能利用大小相制的祖制来对他施加影响,以维护百姓不被武人欺凌。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样确实有些太慢了,那你的想法?”

    “我觉得,太冲,不如直接趁着初期的势头,还有眼下鞑子对咱们一无所知之时,先把临近的上虞或是余姚拿下来!”

    ………………

    大兰山上的老营营寨开始了修复,浙江明军占领区这边的丈量田亩工作也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成效。

    如今掌握在陈文手中的,便是浙江的六个府和江西广信府的玉山县。玉山县如今是两军交锋的战场,暂且搁置。其他的六个府经过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台温严处这四个府的那一片片临近县城的小盆地已经丈量完毕了,开始进入到山区丈量山间的田土;而金衢这两个府位于金衢盆地之上,土地实在不少,哪怕其中有不少已经是军田,早已有了确切的数字,但是整体的丈量工作则还在继续。

    然而,虽然距离估算的田亩彻底完成丈量还得有个一两个月之间,但是收获却依旧为数不少。

    陈文这一次丈量田亩,其用心便是为了进一步厘清田赋,正因为如此,本地的士绅才会表示反对,而黄宗羲更是与其激烈的争辩了一番后便拂袖而去。顶着压力,依靠着在这六个府的实力上的压倒性优势,丈量工作得以继续,而其结果,却发现每一个享受优免待遇的士绅都在偷税漏税,甚至连几乎这两个字都能省略了。

    勾结本地官吏,使用易损纸张书写黄册,以便于将田亩的数量弄成一笔理不清的烂账。这是最基本的手段,也是最实用的手段。除此之外,飞洒、诡寄、虚冒等诸多手段,不重新丈量根本测不清楚。

    事实上,即便是丈量,那些田主也有其他的一些手段,但是对于浙江明军而言,六个府的整片区域早已测绘完成,每一片区域都由如今科学技术下最为合理的方法进行丈量,一些诸如混淆式的手段其效果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至今为止,在这六个府,每一个士绅都在利用优免政策将更多的田土进行避税,较之正常的优免田数量,少则一倍,多则十倍有余,这些田土的税赋都已经开始在永历七年的秋税中体现出来。

    “至今为止,征收到的秋税已经比永历六年增加了将四倍有余。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数字在未来的两个月内还会持续增加。”

    永历六年的秋税截止于永历七年二月,也就是四省会剿之前,那时浙江明军的占领区只有一个金华府、少两个县的处州府以及缺了西部三县的衢州府。而且由于前岁与陈锦的鏖战,衢州府的西安、龙游二县也进行了免税。

    如此一来,比起这一次的秋税,足足六个府的地盘,依旧在免税行列的只有西安、江山、常山三县,表面上已经是之前的三倍以上土地。即便只算登记在册的田土,也有两倍有余,其他的则皆是以前没有收缴过税赋的田土,其中有复耕的、有小民隐瞒的、更多的则是士绅大户利用各种手段非法避税的。

    这些田亩得以重新收缴税赋,浙江明军集团自然是欣喜万分,也更加坚定了丈量田亩的决心。无论文官,还是武将,他们都很清楚,日后的官位,甚至是爵位,都会与他们在追随陈文的过程中的功绩挂钩。而税赋越多,军队的规模就会越大,到时哪怕天下底定后尚有其他势力,也必然将是以实力多寡来分蛋糕。

    “下达政令,告诉那些士绅,朝廷给他们两条路:其一,签署协议,保证以后绝不偷税漏税,如再有此等行径,以家产抵税……”

    “辅仁,家产抵税,这恐怕会引起更大的恐慌吧。”

    “哎呀,博洋,你倒是听我说完嘛。”

    这段时间,孙钰受到了士林的很多非议和指责,但却始终坚定不移的支持着陈文额政策的执行。对此,陈文很是感激,却也从未有说出口,因为二人相交多年,早已心照不宣。

    “他们签署协议,我也会在上面签署保证不会算这些旧账,他们拖欠的税赋一概免除的协议,并且用印。”

    听完这话,孙钰不由得松了口气。那些旧账多得根本无法计数,即便是只算甲申之后的,也有超过十一年之久,换算到拖欠的税赋上足够将那些士绅逼到鱼死网破的境地。传到了其他尚在满清之手的地区,届时必会遭到更大的抵制,于收复失地也是极为不利的。

    “用印的事情,也算我一个,想来也会有更多人相信的。”点了点头,孙钰继而问道:“那其二呢?”

    “其二,不肯签署协议的,可以,追缴自有优免之日起拖欠的所有税赋。做到了,此事便了了;做不到,就革除功名。我记得本省的提学官就可以下令,是吧?”

    “是倒是如此,可这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乱世用重典,现在是战争期间,该交的税不交就是变相资助鞑子。对于这种人,光是革除功名,我都觉得轻了。”

    “哎。”

    陈文之意已决,孙钰知道他也劝不住此人,只得叹了口气。所幸的是,陈文接下来的话语,倒让他稍微轻松了一些。

    “显皇帝的优免政策,我会在上进行重申,作为大明的国公,我是不会违逆这等祖制的,读书人的优免和体面也会照顾。但是他们也须得知道,现在鞑子还占据中国大半的土地,如果王师尽没,鞑子终究是鞑子,到时候必然会将他们如今在北直隶做的那些圈地、投充、逃人之类恶法扩展到全国,将所有士绅百姓变成他们的奴隶,就像暴元一样。”

    事实上,满清的大规模圈地基本上仅限于北地。当然,满城其实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圈地,满城内的八旗军也在各地进行着小规模的圈地,但是如清初在北直隶那般疯狂的圈占土地,却并没有扩展到全国。

    不过嘛,这些事情,除了陈文可没有别人知道,就算是连满清都是如此,正好拿来吓唬吓唬东南的士绅。

    “那这笔银子,你打算怎么用,继续扩编军队,还是制造更多的水力机械?”

    这两件事情是如今对于浙江明军发展极为重要的,不过陈文却并不打算如此,至少这笔富裕出来的银子暂且还不打算用在这里。

    “我记得,去年市舶司收入了三万余两,盐课至今也有些收入,是吧。”

    “是啊。”

    “富裕出的那些银子,扩大盐田规模,把官盐的盐价压下去,不行的话就官督商办。另外还要大力打击私盐,把私盐的市场占有率挤下去,只有这样盐税才能提上来。”

    这是投资,就像去年抄没那些考取满清科举的士绅的家产结果被用在制造水力机械和培训更多的文官来进行这场丈量田亩运动一样,陈文也打算把这些银子用在更多可以在赚钱上将雪球滚起来的事业上面。当然,有些看起来不赚钱的事业,也是要花费大把银钱的。

    “另外,文官训练班要招募更多的学员进行培训,没有经过培训的人员哪怕是他是状元及第也不能当官。嗯,卫所官员那边,我也会让讲武学堂培训更多的伤残军官和士卒,以用来预备日后收复失地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