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南京(下)
两天后,永历九年十月十一,在以骑兵和骑乘步兵营组成的先锋抵近南京左近的第二天,江浙明军主力到达南京城下。 南京应天府,现名为江宁,不过对于明军而言,江宁是满清强行冠以的称谓,自不可用,公文上向来是以南京或是应天府相称。 此间乃是明太祖的龙兴之地,明初洪武、建文及永乐朝前期的京师所在,南明时期的弘光朝也是依靠着南京的行政班底在极短的时间内组建了政府。 只可惜,南京的明城墙在当年耗时达二十余年才修建完成,有明一朝更是光大型修缮就多大四十余次。结果先是在面对明成祖的靖难大军时守军开门迎降,后来到了弘光元年,清军南下之时,南京的东林君子和勋贵们更是毫不犹豫的降了清军。 知道这些故事,陈文无不叹息,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垣,但凡是来过这里的外国人都会赞叹其城垣规模的庞大以及城防体系的坚固。但是很可惜,没有坚定的守卫者,城池修得再坚固也没用任何用处,当年发生在辽东、辽西的那一幕幕就是最好的前例,而南京更是如此。 只不过,叹息归叹息,亲眼看到这座千古雄城的瞬间,陈文的内心亦是如麾下的将士们一般,对如此雄伟的城垣充满了由衷的惊叹。 南京城池由内而外,分作宫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四重城墙体系。外郭不下百里,过于巨大,守军不足自是难以守御。一如郑成功那般,陈文抵近城下,亦是在第三层的京城之外,只是郑成功沿长江而来,扎营于城北,陈文则是由南向北,大军在南。 京城城墙,依照山势、湖泊、河流的地理形势修建,最大化了地形对城防体系的加成。城墙长六十余里,高十四到二十六米,宽七到三十米不等,骑兵可以在城墙上跑马机动。城门、瓮城、水关、桥梁、护城河、藏兵洞乃至女墙、城楼等防御建筑一应俱全,可谓是中国古城墙之集大成者。 宫城、皇城位于京城东南,乃是皇宫所在,包裹在京城之中,至少陈文在城外想要窥伺皇宫,还需登高远眺。 大军列阵于城南,陈文已经接到了浙江沿海巡航水师收复崇明,俘获梁化凤的报告,如今这支水师正与江西鄱阳湖水师的分舰队一起截断长江航道,防止清军北逃。 战略目的达成,奈何江浙明军的水师舰船较之福建明军相差甚多,此前更没有进入过长江航道,对水文的了解程度也比较低。在这个没有探照灯,没有无线电,没有蒸汽发动机的时代,长江如此宽广的航道,截断一词也并非是一定。至少在前天和昨天的深夜南京方向都有舰船向北驶去,尤其是前天,待水师发现后追上去,仅仅击沉了最后的两条,上面俱是江南江宁左翼四旗的老弱妇孺。 根据获救者声称,此番偷渡主要就是为了将南京的旗人运回江北,同日出发的舰船里就有载着八旗军的,数量加一起大概有上千人的样子。、不过大概是唯恐满城闹事,马国柱也知道南京有陈文的密探,所以为求保密,满城里的妇孺也没敢丢下,都是分批次启程北上。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明军的巡逻力度大幅度加强,清军的偷渡变成了强渡,结果在明军的大舰巨炮之下,不是被击沉,就是被撞沉。总而言之,能够活着逃到江北的可谓是少之又少。 合围完成,幕僚有建议先去祭明孝陵,立刻就遭到了其他幕僚的否定。原因很简单,根据情报显示,郑成功就是在抵近南京后先去祭拜的孝陵,还赋诗一首写道:“缟素临江誓灭胡,雄师十万气吞吴。试看天堑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气势恢宏,也确实配得上瓜州、镇江两捷,但是郑成功没有最后没能成功,所以他们认为这样做不吉利,还是要先破南京再说。 陈文也觉得还是先破南京再说,倒不是不吉利什么的,只是他的作风一向求稳,南京一日未下,心就悬着一日,总要达成了这不世奇功再去锦上添花。 大军列阵于聚宝门外,背后就是雨花台,辛亥革命时江浙联军收复南京曾在这里与清军进行过大战。而现在,提前了两百五十六年,江浙明军不费一枪一弹就占据了雨花台,南京已经彻底暴露在了汉家王师的兵锋之下。 城内的绿营不可信,这已经是江宁官场的共识了。这几日城内的绿营将领更是没少过串联,只是不知道马国柱还会不会再走一回狗屎运,所以现在还没有太过明目张胆。但是这样一来,马国柱真正能信得过的却只剩下了这些逃回来的八旗军,甚至就连同样从溧水逃回来的北方绿营也不敢去相信。 这一次,八旗军的数量远胜于上一次郑成功围城,但却比上一次更为凶险。起码上一次还有援军不断抵达,都是成建制的部队,而现在,济尔哈朗都败了,援军大抵也不可能出现了,光是兵多,建制都被打散了,战斗力直线下降,畏战的心态倒是随着江浙明军越来越近而在不断的提升。 城头上,八旗军的盔甲都没有重新备齐就被派到了城头,手持着兵器,眼看着江浙明军在城下耀武扬威却像是一片片枯叶似的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陈文如今已经是全胜之势,对城里的清军自然是没有任何耐心可言。只是一摆手,一个明军传令兵策马而出,抵近到城下举起铁皮喇叭大声向城上的清军喝去。 “奉朝廷明令,讨伐建州叛逆,弃械投降者免死,抗拒王师者格杀勿论。我家大王说了,如此优厚的条件只有今天一天,子时一过,大军所致,无论八旗、绿营,亦或是文官、小吏,玉石俱焚,绝不宽恕!” “早降!” “早降!” “早降!” “……” 传令兵在城下说罢,在城下跑了几圈,让城上的所有清军都看清楚他的模样便策马返回。 攻城的方法陈文早有计划,当年太平天国攻南京用的就是爆破的手法,陈文计划效仿一下,不光军情司南京站早已标注了南京城墙的薄弱点,甚至他就连军中的工兵专家赵迁都带来了,就等着让清军提前几百年见识一下这等战法的威力。 作为军中的工兵权威,赵迁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专业技术强的工兵人才,但是他却从未有真正在攻城战中施展过爆破的手段。这是一大遗憾,毕竟演练和爆破是不一样的。可是这毕竟是南京,明王朝的龙兴之地,说炸就炸了,心理负担可以说是大得很。 赵迁有些扭扭捏捏,陈文却也不在意。劝降是例行功课,毕竟这城是两百多年前修的,气势恢宏,可以说是中国在这个时代于西方人眼中的标志性建筑之一。炸毁了,倒也可惜,而且还要花钱修,对于穷日子过惯了的陈文来说,能少一笔花费是一笔花费。 片刻之后,城头上吊下了一个八旗军军官,自称是江南江宁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喀喀木,前来与陈文议和的。 “驻防将军作为使者?” 喀喀木在历史上的南京之战中不似戴罪立功的管效忠、蒋国柱二人,也不似其他在镇江与福建明军交锋的军官,并没有受到任何处置,一个功过相抵就把如此大罪抹了干净。或是满清的脸面问题,亦或是其人在满清朝廷中的后台运作,这些陈文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是济尔哈朗被俘、清军惨败的今天,居然还敢出来讨价还价,倒是引起了陈文的几分兴趣,脑子里转出了一个新的花样出来。 “派人,去找片绿营负责的城墙去喊话,叫他们派人下来谈谈。” 南京城墙太长,八旗军数量不少,但是分摊开来却根本守不住城池,马国柱只得让八旗军守城门,绿营兵守城墙,这样既可以分担八旗军的军事压力,又可以确保城墙上的兵力。 “末将见过王爷。” 行到陈文马前,喀喀木躬身一礼,众将不由得眉头一皱,而李瑞鑫更是戟指其人,大声喝道:“放肆!区区蛮夷,见我皇明郡王之尊,也敢如此无礼?” 有了一个起头的,众将更是无不出言怒喝,反倒是陈文对此并没有什么在意的。 “算了,一个蛮夷,也懂咱们华夏礼仪?无需与这厮一般见识。”他骑在战马上,俯视站在地面上的喀喀木,高下立判,这时候纠结于礼仪,却有些仗势欺人的样子。 陈文向众将说罢,转而向喀喀木问道:“你这鞑子此来,可是替城里的鞑子求条活路的?” 这是应有之义,陈文如今的胜势之大,并不是当初的郑成功所能够比拟的。南京城内,江南江宁左翼四旗在此前就已经覆没,济尔哈朗带来的两万八旗军,由于陈文的战术施展成功,对济尔哈朗坐镇的八旗军展开了合围,能够活着逃回南京的虽然比单纯的击溃要少上很多,但是每一个八旗军对于满清而言都是宝贝,尤其是满洲八旗更是绝对的核心武力,损失哪怕任何一个都是对满清硬实力的削弱,自是不敢轻忽。 “不,末将是来替这一城汉人百姓的性命来向王爷求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听到这话,陈文眉头一皱,继而冷笑道:“本王没听错的话,你这鞑子是在威胁我?” “末将不敢,王爷威震天下。但是狗急了也会跳墙,城里的奴才们自知必死,想要来个鱼死网破。奴才是江南江宁左翼四旗的昂邦章京,管束不了那些奴才,可是却要为满城里的老弱妇孺负责,还望王爷看在妇孺不曾害过汉人的份上,放过这些奴才,末将保证只要渡过长江,马国柱一定会将江宁完好无损的交给王爷。” 喀喀木说的有理有据,他的官位很高,但却约束不到其他牛录的奴才。现在他们手里能够作为要挟的只有南京城里面的百姓,虽然屠城很可能会导致明军从外面杀入,但如果真的死路一条的话,临死前发泄发泄兽性,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至于满城的妇孺,虽然也是旗人,但是陈文的作风却不似江南的士绅们口中的那般冷血,妇人之仁总是有的,打一张彰显仁义的好牌出来,没准会有奇效也说不定。 “那些老朽年轻时不是你们八旗军的士兵?那些害人的鞑子不是妇人生养出来的?孩子日后不会变成食人的野兽?你说老弱妇孺没有害过汉人?你在给本王讲笑话吗?!” 这个结果出乎了喀喀木的意料,陈文说的没错,满清从辽东开始,就是在汉人的累累尸骨上建立起来的,这个族群中的每一个人都在这场野蛮征服文明的盛宴中受益,不只是亲手杀死汉人的男丁,没有辽东的几百万汉人的尸骨无存,他们只能躲在辽东的老林子里瑟瑟发抖,没有关内的历次屠杀和民族压迫,他们的如今的锦衣玉食又是从何而来。 明末以来,七千万丁不下两个亿的汉人,在短短几十年之中,锐减了一半还多。北方还可以归咎于天灾、阶级压迫以及流寇,但是辽东和江南在努尔哈赤以所谓的七大恨起兵和清军南下以前,却是安乐祥和的所在,这些地方的人口锐减即便不能说是全部,百分之九十以上也都是满清做下的。 仇恨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在清末还要顾虑国际影响和列强干涉,但是在明末清初的十七世纪中叶,血债就必须用鲜血来偿还! 但是,南京城内的百姓同样是汉家子民,民族元气衰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能少死一些总是好的。毕竟,人没了,就真的没了,或许在上位者眼里这些草民都只是一堆数字而已,但是出身草根的陈文却很清楚,一个人哪怕再卑贱,也同样有常人的喜怒哀乐,上位者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毁掉原本的幸福。有时候,妇人之仁,也未必是错的。 “本王可以给那些妇孺一条活路,依杭州驻防八旗论处,入苦力营为奴。否则,玉石俱焚,这就怪不得本王了。” “苦力营。” 喀喀木听到这个词,嘴角不由得抽动了几下。江浙明军的苦力营在满清很是有名,据说进去的就没有能活着出来的,甚至还有人说浙江、江西的那些军事建筑里面都是用清军的尸体作为材料的。 喀喀木身在高层,知道的更多一些,进入苦力营并非死路一条,好好干活还是有活命的机会的,以前浙江邸报报道过一个叫做王启年的前绿营兵在苦力营里任劳任怨,减刑出了苦力营,后来还当上了监工。 但这只是对绿营兵,前年四省会剿中被俘的汉军旗,不是被陈文卖给了郑成功,就是在苦力营活活累死,甚至在那里,前绿营兵欺负前八旗军已经成了讨监工欢心的一种方式,有此可见八旗军在那里的生活处境之恶劣。 至于杭州驻防八旗,喀喀木倒是听说过,先拆了满城,而后又被弄去清理西湖,最后才进了苦力营,具体如何还不太清楚,但是这个他预期的差距实在太大。 “王爷,末将知道进了苦力营就是死路一条,您这不是欺人之谈吗?” 陈文没有正面回答喀喀木,反倒是一个卫兵凑到了近前,陈文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一个绿营军官便被带到了近前。 “你这汉狗!” 喀喀木一眼就认出了此人,这个军官是江南督标的军官,有此一来,其意图不问可知。 军情司南京站这两天在城里也做了不少的工作,但说到底也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现在这个军官过来谈条件,陈文却没有按照常理将他们分开,而是直接放在了一起,为的就是让他们彼此之间产生这么一种争竞之心。 “瞧瞧,本王不只有你这么一个可以谈条件的对象,他的条件若是听上去让本王觉得更有意思,那你就没用了。” 主导权易手,喀喀木又没有做过买卖,哪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况且就算他知道,难道陈文这个当年做过销售的明军大帅还会给他机会不成? “王爷,江宁的城门都在我们八旗军的手里,他们绿营开不了门!” “开不了就开不了,难道本王攻城时他们还不会在背后捅你们一刀吗?而且他们在这里,只有你知道,城里的鞑子又不知道,该当如何防备,你可想过?” 这是一个死局,守军出现二心,八旗军知与不知,受益的都是陈文。那个绿营军官在过来的时候,陈文的卫兵就吩咐过了,过来什么也不许说,否则死路一条。现在陈文利用竞争把喀喀木逼到了死角,剩下的也就不难了。 “末将愿意回城说服其他八旗军。” 喀喀木无计可施,陈文便放他离去,至于喀喀木回城后是去跟绿营兵内讧,还是真的开城投降,死的都是清军,反正陈文是不会在乎的。 良久之后,城东监视的骑兵报告,大批的八旗军从城东策马逃出。与此同时,聚宝门城门大开,喀喀木以下的大批八旗军鱼贯而出,当着明军的面将武器铠甲丢弃在一旁,跪地请降。 结局从济尔哈朗惨败开始就已经注定,眼见于此,陈文一声令下,明军将这些八旗军尽数捆绑起来,同时大军士气昂然的进入城内。 “把这些鞑子先扔一边去,本王可是守信诺的。” 说罢,陈文指着阵后的另一批在战场上被俘的八旗军,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些鞑子拉到他们以通海案杀害抗清义士的所在,尽数斩首,以慰忠臣义士之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