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来路云烟
“春云七斗!”海木易手中山河扇乍然喷出磅礴青光,在空中凝立成七团形态各异的异兽模样,接着,七团异兽各自从口中射出一道青光,连到下一团异兽的尾处,如此首尾相接,形成一幅瑰丽的北斗七星图。 江平拒在旁赞许地捋了捋长须,道:“易儿,这春云七斗式乃春树暮云扇法中威力最大的一式,通常得在君境后期才能熟练掌握,没想到你刚入君境不过月余,如今使来,便已是有模有样了。” 海木易面露得意神色,道:“不知我这式比那青帝的‘落木萧萧指’又如何?” 江平拒沉吟了半响,道:“落木萧萧指杀伐极重,是我平生见过杀气最重的一式。论锐利之处,春云七斗式不及落木萧萧指远矣;但春云七斗式绵延悠长,这点亦是青帝的落木萧萧指比不上的。” 海木易面露失望之色,脱口道:“破法杀敌,一式足矣,又何须绵延悠长?” 话一出口,海木易便知失言,接下来,江平拒果然严厉地对他说道:“修仙悟道,是为了明己心,悟己道,天下万法,皆为在演练之时,增加其对于万物的理解,而那争斗之能,不过是其微末之用,你怎能将其本末倒置!” 海木易低下头,不情不愿地道:“弟子知错了。” 江平拒见其认错,想到其的身世,不免心头一软,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幼被我收养,谷中事物又累我繁忙,教导你的时候确实太少,现在这般争强好胜,倒也怪我疏于教导,你却也不必太过自责。” 海木易抬起头来,望着江平拒,便要脱口问出自小到大他已不知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喉咙滚了又滚,咽了又咽,终还是止住了。 自小长大,江平拒单独指点他仙法修行的时候本就极少,而每次单独指点之时,他总会问起江平拒自己的身世,每次江平拒都言辞闪烁,岔开话题,渐渐得,海木易便也就不再问了,只是将其放在心底,想着待自己日后仙法大成,所向披靡之时,便去闯荡仙林,查出自己的身世。 也正因为此,他对于攻敌之法格外着迷,正是因为他一开始修炼仙法,便不是为其长生之功,而是为其带来足够在仙林之中横行无阻的力量。 “罢了,罢了。汁公刚刚来书,说炼成一炉天水丹,唤你过去去取上一些,分给那些参加六脉会武的暗星弟子,为其在会武之上增上几分胜算。” “弟子遵命。”海木易一拱手,便掷出自己的山河扇,身形一跃,山河扇便拖着海木易,化作一道黑白相间的扇光向汁连奇的行宫——墨涧轩而去。 海木易一路御扇而来,竟也没有什么黑水弟子上前来盘问。 或许是都感受到了其山河扇意,认出了他的身份,海木易这样想着,便没有太过在意,倒也乐得一路飞来,都畅通无阻。 这不,不一会儿,墨涧轩就已遥遥在望了。 汁小环今天很郁闷,一大早便被爷爷叫去墨涧轩,本以为是爷爷疼自己,又要给自己什么厉害法宝。可没想到,这次,竟是考校指点自己的仙法修为。 天哪,她最讨厌的,便是修仙炼法了! 汁小环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听着爷爷高屋建瓴地讲述着黑水总诀的要义,可爷爷那平日和蔼的声音灌入自己的耳朵,如今却像夏日聒噪的蝉声,搅得自己好不心烦。 “咳!”汁连奇忽地咳嗽了一声,唤回了汁小环的心神,看到汁小环望向自己,脸色一正,道:“小环!” 汁小环吓了一跳,以为是惹了爷爷生气,忙低头道:“是。” 汁连奇声音陡然变得威严飘忽起来,道:“你可知为何除暗星一脉的其他五脉的所修真法,皆以‘总诀’而称?” 汁小环听到汁连奇发问,不禁思索起来,没等她想出结果,汁连奇的声音便又响起: “皆因我们这五脉真法,只修所属八脉,若得同属更为厉害的真法,便可顺畅无碍的将自己所修真气转化为更为厉害的真气。便如修那青木总诀的青木弟子,若能得到青帝的万古长青真诀,不需五日,便可将自己一身青木真气转化为青帝的万古长青真气。” “叮。”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异响,汁小环柳眉一竖,脱口道:“是谁!” “是在下,海木易。”大门骤然打开,露出了门口海木易俊美的脸庞,也使屋内亮堂了几分。如今本就是正午,阳光正热烈的时候。 海木易拱了拱手,低下了头,掩住了其眼中的惊骇神色,道:“师尊说,汁公唤我来取些天水丹。” 汁连奇又回复了往日的漠然神色,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食指一弹,药瓶便立在了海木易的面前,淡淡道:“为暗星弟子备的三十六颗天水丹,我已放在了药瓶中,你这便拿回去罢。” “是,汁公。”海木易未敢抬头,让汁连奇注意到自己的眼中神色,只拿起了地上的药瓶,低着头便退出了房间,化作一道疾光而去。 “这海木易,竟在门外偷听,若不是我耳朵尖,还不知道让他偷听了去咱们黑水一脉的什么秘密呢!” 汁连奇望着自己心爱的孙女,上前抚了抚汁小环的头,溺爱地道:“哪有这样说自己的同门师兄的!” 汁小环低下头,故作认错状,道:“小环知错了。” 汁连奇的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起来,道:“对了,刚才与你讲的,尚有几句最重要的还未讲,你却需要提起十二分心神来听。” 汁小环听到汁连奇的话,不禁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汁连奇郑重其事地样子,提起了心神。 “你要谨记,仙道求索,在其人而不在其法,在其心而不在其显。五脉总诀只修所属八脉,并非弱人一筹,亦有其独到之处;而其能化其他真法,不过是因其本身特点所致,不必太过在意。想我五脉之中,也曾出过一个仙道帝皇,赤帝,其之所修,便就是赤火总诀。” “你须牢记,青帝所以为青帝,只是因为其是青帝逯梦尘,而绝非因其所修的万古长青真诀!” “小环知道了。”汁小环虽觉今日的爷爷有些奇怪,倒也没甚在意,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今日的考校,便到此为止罢!你回去之后切不可只顾玩耍,惰于修炼。过几日,我要再考校你一次,若是你仍没有长进,那六脉会武,你却是不必去了!” “是——”汁小环脸色一耷,拖着长长的声音,退出了墨涧轩。 房门一闭,屋子又暗了回去,但那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纸,却仍使得屋内足够明亮。 汁连奇皱了皱眉,长袖一挥,黑水真气便层层附上了每一个窗户,使得外界的阳光再难透了进来。 汁连奇就在这极暗的墨涧轩中,闭上了双眼,本想运转起体内的黑水真气,继续修行几十年未曾懈怠半分的黑水总诀,脑海中却扰人地闪过一幅幅曾经的画面。 “师尊。。。。” 汁连奇低低的喃喃声响起,在墨涧轩中,格外清晰。 那是一个瓢泼大雨的夜。 以往这个时候还有些蒙蒙亮的天,此时竟暗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暴雨落在地上,响起的“咚”“咚”声,也仿佛敲在了每个尚未长大,还怕黑的孩子心头。 平洛城东的汁府,此刻竟静得出奇。 从府内流出的汩汩暴雨而致的小流,在没有光亮的夜里,竟然也能看到其中带着的些许异样,似乎是有血色夹在其中。暴雨洗刷了空气的灰尘杂质,使得其清新湿润,此刻竟然也难掩从汁府漫出空气之中的微微血腥味。 衣食富庶,父慈母详,男孩幸福圆满的家庭在一夜之间,被眼前的这个黑衣蒙面男子全毁了。 凶狠、狂暴、杀意四溅。。。。男孩永远也忘不掉这个黑衣蒙面男子唯一露出的双眼。 男孩死死盯着面前的黑衣男子——他已是抬起右手,伸出了手掌,磅礴狂暴的真气已经在其的手心凝成了一柄气刀,散发着摄人的寒意。或许下一刻,便要将这个无辜男孩和他此生最大的恐惧与愤怒送到奈何桥上。 一条巨大的银蛇轰然劈到了屋外那棵桂花树上,将其劈得噼啪作响,也使屋内乍然亮堂了起来。 男孩儿惊恐的双眼,蒙面男子野兽一般的双眼,门边瘫倒的男孩父母已失去了神色的双眼,此刻在这个屋内,全都清晰可见。 “轰隆隆”的雷声紧随而来,震得屋内的房梁簌簌作响。 蒙面男子身子竟是一晃,“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苍天开眼,便要将这个犯下滔天恶行的人立时劈于雷下吗?男孩近乎绝望地想着,便看见蒙面男子野兽般的眼神渐渐褪去,痛苦地环顾了屋内,接着,便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去,只留下了一双丢失了光彩的双眼和一颗惊魂未定的心灵。 男孩就在父母的尸体旁,木木地盯着屋门,坐到了天亮,他需要一个人来将自己的这场梦靥惊醒。 然后,他等到了一个中年道人。 慈祥、平和、像午后的阳光。。。。男孩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见这个中年道人时,中年道人眼中的这股让自己安心的力量,所以他并没有挣扎,便让中年道人抱起了他,御风而去。 男孩将头埋在了中年道人肩上,中年道人发白的鬓角正好垂在了男孩的头上,弄得他微微发痒。 “咚。”“咚。”“咚。” 听着这真实有力的心跳声,男孩终于抵挡不住决了堤的悲伤,痛哭起来。 泪眼朦胧之中,他看见身下的平洛城此刻已被血色覆盖。放眼望去,街道边,民屋内,全是死状凄惨的平洛百姓,在清晨正舒适的阳光下,这座平日热闹非凡的平洛城竟活脱脱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这果真不是一场梦。 那之后,男孩便讨厌光亮了。 后来,中年道士抱着他来到了一个磅礴大江边,寻了个屋子给他住下。再后来,男孩便拜了这个中年道士为师,中年道士便将他的一身所学教给他。 男孩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少年,知道了屋子边的这条磅礴大江名叫天帝江,放眼望去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山峰连起来叫做六合山脉,而自己的师门便叫六合谷。 少年不知终点地修炼着师尊教给自己的黑水总诀,尽管不知目的何在,但能看到师尊每次考校他仙法修为时的惊喜欣慰的眼神,于男孩来说,便已足够支持他昼夜不缀地修炼下去。 少年依旧沉默寡言,眼神之中黯淡的没有一丝光亮。 直到一天,从他屋子旁的一个山峰之上,下来了一个与他年纪仿佛气质却截然相反的另一个少年,看到了他,上前向他询问起师尊的住处。 他呆愣地看着这个少年,木木地用手指了指师尊的住处——墨涧轩,心里却骤然爆发出了极强的亲近感,只觉少年身上有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在吸引着自己。 他看到少年感激地朝自己作揖道谢,却看到自己面无表情,毫无反应便又悻悻地将手放下,尴尬地跑向墨涧轩。 他极力想知道到底是少年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着自己,故只是立在那里,极力思索,甚至都忘了寻个石凳坐下来想。 可惜却百思不得其解。 他就这样站在墨涧轩外出神地想着,直到少年从墨涧轩中出来,惊讶地发现他还立在墨涧轩外,走到他的面前,用那双透着光亮的眼睛望着他,伸出了右手,用青春才有的轻快声道: “我叫江平拒,是暗星一脉脉主的亲传弟子。听说你便是洛公的亲传弟子,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才豁然想起是什么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在吸引着自己,使自己涌出对少年的亲近感:是他眼中那被轻易夺去的对生活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试探地将手碰了碰江平拒伸出的右手手掌,用早已蒙尘的声音一字字地说道:“我叫汁连奇。” 然后,他便听到了江平拒的哈哈大笑和难抑欣喜的声音,“碰了手掌,便说明咱们是朋友了。以后谁要有难,另一个人便就是要为其两肋插刀,都在所不辞。” 他极力想将嘴角扬起,却实在忘了该怎么笑了,只好从嘴中冒出几声极怪异的笑声,又是逗得江平拒大笑不止。 那天夜里,他在自己的屋中修炼真法之余,竟心血来潮,从柜子的最深处拿出了几个微微发黄的蜡烛,放在桌上,手忙脚乱地将其点了起来。 淡淡的烛光悄悄地亮起,给这个空落落的屋子带来了几分暖意,似乎让他的眼中也明亮了几分。 那之后,他修炼黑水总诀更加废寝忘食了,他找到了除了让师尊惊喜欣慰的另一个支撑他修炼下去的理由: 不要让江平拒眼中的东西像自己一样被人轻易夺去。 墨涧轩内,汁连奇回过了神来,竟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穿过转水灵袍的领口,细细抚摸左胸处那道长约十寸的狰狞伤痕。当时鲜血从其中汩汩流出,摸上去还觉得温热,如今留下的伤疤,再触上去,却已是凉得很了。 这道长约十寸的伤痕,是四十年前六合谷六人大战青帝之时,汁连奇横在江平拒面前以血rou之躯硬受青帝那一式“落木剑指”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