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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嗷~~~~~”

    八然寺外,鸡鸣声响。

    意识从极远拉到了眼前,还不清醒,却已足够苏醒,张乌在床上辗转了几下,怎么也不愿睁开眼睛,手臂下意识夹紧了几分被子,恍恍惚就以为爹爹要跟往常一样把自己的被子一把掀开。

    片刻后,全身一滞,接着,张乌徐徐睁开了眼睛,本来夹紧被子的手臂慢慢放松下来,眼中已无朦胧,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屋顶。

    屋顶上横着几根红木梁子,十分平常,却已足够他摇摇头,深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坐起身来。

    他低头一看,不禁一笑。

    床底正整齐摆放着一双布鞋,鞋缘难见泥迹,似被人常常擦拭,每只鞋内塞着一个素色长袜,臭味暗涌。

    张乌从鞋中拿出袜子,气味上涌,眉头嫌弃地一皱,喉咙咽了一下,似乎连自己都有些难以接受,想了想,仍是将袜子套上,接着一点点,穿进了这双真知小和尚为他缝制的布鞋。

    原先那双鞋子被水浸泡太久,已是缩小太多,穿着实在难受,张乌却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老僧,只好一直勉强使着,没想到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真知小和尚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将这一双一看就是新缝制的布鞋摆到了他床前,没等与他说上几句话,就回屋呼呼睡下了。

    他心下感动,却因口舌不便,从未表达过谢意。

    这日距张乌与真知的初次见面已有十日有余。

    这十多天里,每日老僧都会着真知熬一碗极苦的药汤给张乌服下,苦到张乌每次喝下药汤,总要喝十几口之多。所幸良药苦口,张乌一身伤势竟就在这极苦的药下好得七七八八。到了前几日,他走路已是无碍,左右想来,实在不知如何报答老僧和真知,索性就帮着真知打扫打扫寺院,接待接待虔诚的香客。

    说来也奇,这偌大的八然寺中,张乌这几日,竟真的只见到了老僧和真知两个和尚,再未见过其他僧侣,有心询问,可又因失语之故,连与他们的交流都是极少,故也一直没有问过他们。

    不过他与真知之间的感情倒是日益深厚,最初几日真知见着自己还尚有些“拘谨”(他以为的),但随着日子的推移,特别是他嘴唇上的伤渐渐结疤后,真知对他再也没有先前的拘谨,反而热情许多,更在与他一起的时候,嘴里不停地讲些东西,尽管张乌从未有所回应,真知小和尚却乐此不疲。

    这般听多了,总会让张乌想起江流儿,因为他们两人俱是这般话多,而且他们亦差不多都是一般年纪,只是以他的感觉讲,真知小和尚较江流儿,更多几分天真烂漫。

    而想到江流儿,张乌又想到了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温玉,想起那个与他相约南山的约定,心里竟奇异地有些开心。

    他反复琢磨,猜测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在张家村长大,尽管村民友善,同龄人却不多,没什么挚交好友,而自中秋惊变到如今,尽管不过短短几月,却结识了温玉和江流儿两个挚友,念及他们自然开心许多。

    而唯有隐于转烛戒内的兰姨想起当时张乌被海木易囚禁时的痛苦欲绝,才隐隐觉得,或许张乌此刻再想起与温玉的南山之约,并未像那时一般痛苦,可能更因为本来死气沉沉的真气在他修习了转烛经后,已是渐渐活络,他已有资格,更有希望赴那南山之约!

    至于张乌所说知道能让兰姨脱离转烛戒的方法,那日之后,兰姨没有再问,张乌也没有再提,不是因他想法已变,只是因他早已将兰姨视若亲人,如何处之,他希望能完全尊重兰姨的选择。

    张乌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走出了屋子。

    屋外雾气弥漫,粘在身上,湿漉漉得,说不上舒服也谈不上难受;天阴沉沉的,远比往日这个时候昏暗;偶尔有飞鸟掠过,俱是离地面不过几丈。

    看这天气,该是要下雨了,正是睡懒觉的时候。

    张乌透过邻屋的窗缝,瞧见里边的真知紧闭着双眼,嘴里哼哼不知在说些什么,右臂尝试着支床起身,接连几次,似乎在对抗睡魔中格外辛苦,最终却仍是后力难继,“扑通”一下,又躺回了床上,“呼呼”睡下了。

    张乌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再管他,转过身来,见菩提树下已是落叶积深,回屋拿了扫箸,一下一下地将叶子扫清。

    张乌扫着扫着,思绪不免飘回了从前,发现如今自己竟全无不耐烦的感觉,不由在心里疑惑道:“以前老爹让自己打扫个院子,自己都百般不愿,如今倒怎么变得勤快起来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张乌正自疑惑间,老僧平和的声音蓦然从前方传来。

    张乌一愣,寻声望去,就在离其不远处,老僧正面目含笑地望着他。

    他放下扫箸,到了老僧跟前,装模作样地学了个双手合十样,施了一礼。

    老僧亦是双手合十以回,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顿了一顿,续道:“当年六祖慧能大师以此四言对得神秀大师心服口服,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空’字罢了。”

    “空?”张乌疑惑的眼神早已将这个字说了出来。

    老僧微微一笑,望着张乌,眼神慈悲,道:“小施主,你心中有尘,累你太深。”

    张乌一怔,不知老僧所指何物,片刻后,仿佛有所领悟,不由苦笑。

    老僧未做强求,仿若自问自答般自言自语道:“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张乌眼睛一亮,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乍然而现,一闪而过,正自极力回想时,又听老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衲取寺名八然,而这八然之名实是老衲毕生所悟,如今赠与施主:

    “忙时井然,闲时自然;顺多偶然,逆多必然;得之淡然,失之坦然;褒则常然,贬则泰然。悟通八然,此生悠然。”

    张乌浑身一震,仿佛在刹那间醍醐灌顶,脑海中的佛理如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浮现,《转烛经》本来疑惑难解的地方豁然自通,体内转烛佛力自然而动,牵引着万古长青真气和九转冰神真气一点点融合。

    冥冥之中,一声悲悯怆然而落:“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话音缭绕,转于心间,张乌右臂弓形图案蓦然亮起黄光,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轰然一鸣,一个画面栩栩而现。

    画面中一个僧人,浑身泛着金光,神情悲悯,其面前,万千鬼魂,哀号不已;他一步步向前踱去,双手作指,点在过路的每一个狰狞鬼魂头上,佛光一亮,那被点到的鬼魂神情遽然平静,面露安然,不过片刻,便化一道金光而去,似是往登极乐。

    可那鬼魂实在太多,僧人踱步其中,如星星之火,却难以燎原,所点化鬼魂,不过沧海一粟;随着点化的鬼魂增多,那僧人身上的金光愈来愈耀眼,脸上悲悯却愈来愈深。

    而待那金光已是亮到极致,那悲悯亦是深到极致的时候,僧人突然停下脚步,大喝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语毕,金光散去,化作一把古弓,握于僧人手中;僧人仰天怒射,六道流光如滑过漆黑天际的流星,从古弓激射而出,散于长空,万千鬼魂蓦然齐齐停止哭号,呆呆望着头顶亮到极致的六道流光,未己,身化金光,随六道流光而去。

    僧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语毕,化金星点点,聚于长空,集成行行文字,最右边四个金字,直贯天地,正是:洗狱六诀!

    这由如是寺佛门大德而创的《洗狱六诀》,在如今张乌顿悟佛法之际,终于第一次鳞毛毕现地显现在张乌眼前。

    往日晦涩难明、直如云里雾里的洗狱六诀,此刻与转烛经相互印证,竟一下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心念一启,手上蓦然传来厚实感觉,睁开眼睛,荒冥洗狱弓果然静静握在自己的手中,心念再动,荒冥洗狱弓黄光一闪,又消失不见。

    张乌不禁扬起嘴角,褪起右臂袖子,看着那在剑型纹身上的弓型图案,心下极为开心,知晓自己已是将这把上古奇弓彻底收为己用,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点点参悟洗狱六诀,领悟其中招式罢了;而且这洗狱六诀以道家之相,却行佛家之实,与转烛经交叉修炼,更能相互印证,彼此促进。

    “小乌儿,你可终于回过神来了,小僧看到你都在这站着有三个时辰了,要不是师傅叮嘱不要打搅你,小僧早就叫你啦!”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张乌听到那亦与江流儿一般无二的称呼,抬头寻声望去,果然是真知小和尚,正顶着浑圆光滑的脑袋,小跑着过来。

    张乌一笑,亦是迎了上去,心底回想着真知小和尚刚才所言,不由微惊,忖道:没想到在识海中觉得至多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界竟已过了三个时辰,可如今已近正午时分,天却还是这般水雾朦胧,看这样子,怕马上就要下雨了罢?

    “小乌儿,今天是清明,来寺的香客较往日会多一些,你可得帮帮小僧,要不然,小僧可要累得见佛祖啦!”真知脸一耷,颇有些无精打采。

    清明?

    张乌一怔,眼前真知那眉头垂下的神情蓦然被拉远,朦胧,不见;耳边,真知的抱怨声声声入耳,却再没在他的脑中停留半刻。

    “清明。。。”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想着,“那夜正是九月十五,中秋佳夜,阖家团圆时,如今,却已到了清明,细细算来,竟过去了有半年之多。”

    “那夜爹爹慈爱的神情还犹在眼前,连王叔送与自己的弹弓上的纹理都记忆犹新,而后来被玲元娘娘掳去,尽管害怕,心里仍总有一份依靠;却怎么也没想到后来才恍然,中秋一别,竟是永诀,甚至那仿佛标志着过去孩童时的弹弓,也从衣中滑落,被那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这似乎眨眼而逝的半年,竟有那么一瞬,让自己恍惚地以为,它比过去的十多年都长。。。”

    真知挥着小圆手在张乌眼前晃来晃去,嘴里不断唤着“小乌儿”“小乌儿”,好半天,才看到张乌终于回过了神来,有点歉意地看着他。

    真知刚想问发生了什么,转念又想到张乌口不能言,不由有些泄气,熄了询问的心思;忽地眼中一亮,兴致勃勃地问道:“刚才我远远瞧见,你身上竟有黄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吗?”

    张乌摇了摇脑袋,想释去心中所想,却发现不过徒劳,听到真知所说,微微一笑,默念法诀,右臂黄光一闪,手上便已出现了一把古朴的弓,正是荒冥洗狱弓。

    真知脸上一愣,回过神来,却没再惊讶,反而有些兴奋地道:“你竟也有能收进体内的宝贝,师傅还告诉我说,什么能收进体内的法器,俱是天下难寻的珍宝,现在看来,好像也没什么稀奇的啊。。”话说到后面,已是满满的怀疑语气。

    说完,见张乌脸上一讶,似有不信,心中一急,亦是默念起了法诀,唤出了师傅曾传于他的“宝贝”。

    真知身上黄光一闪,面前就出现了一盏镂着八部天龙的佛灯,悬于空中,散着极为圣洁庄重的气息,让人望而生畏。

    “天心佛灯!”张乌心中乍然响起兰姨的惊呼。

    荒冥洗狱弓微微抖动,竟似是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有些跃跃欲试;张乌心下震惊,不由向兰姨问道:“那是什么?”

    兰姨停了半响,才定下了震惊心绪,说道:“传说这天心佛灯乃是燃灯古佛的随身法器,在其往登极乐时不慎遗落凡间,有散万法之妙,为正道数一数二的防御圣器,而尽管其已经有数十年未在仙林现身,但世人皆以为其藏于如是寺之中,又怎会出现在这个小和尚的手中?那老僧究竟是何方神圣?”

    真知享受着张乌脸上的震惊神情,得意洋洋地嘿嘿一笑,右手一抓,将悬于半空的天心佛灯握进手里,在张乌面前晃动了几下,眉头嘚瑟地一抖,对着张乌说道:“你看,我没骗你吧!”

    张乌不禁失笑,将心中对于老僧身份的猜测暂时压下,见真知得意神情,不忍打击地告诉他自己不止一件“能收进体内的宝贝”,只作拜服状,更引得他脸上笑容愈发荡漾。

    “真知,你将这天心佛灯贸然拿出,可是不怕守拙大师知道,罚你抄写十遍《金刚经》?”

    一个声音从张乌背后陡然传来,而更令闻者觉地极为矛盾的是,话虽是在打趣,可声音之中,竟隐隐透出了一股深深的疲惫,仿佛已无生趣。

    张乌一怔,直觉这传来声音如此熟悉,正自惊疑间,看到眼前真知露出惊喜神色,大喊道:“龙施主,你怎么来啦!我这就去禀告师傅。”

    话音落下,张乌终于面色大变,浑身颤抖不已。

    “滴答滴答。。淅沥淅沥。。。”

    水汽愈来愈充溢,终于在某一刻,凝结成珠,化作雨滴,飘忽落下,随微风倾斜,在空中连珠成丝,勾勒出一幅极静极美的潇湘水云图,其间三两失心人点缀而已。

    清明,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