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开始的地方
“真好看。” 说话的女人是我母亲,准确来说是罗雨鹤的母亲,而我——淋了一场瓢泼大雨后醒来就成了罗雨鹤。 推导出真相的第一时间拿来镜子,看见里面那张脸时,我笑了。 机缘?巧合?孽缘? 身份不一样了,那张脸却一模一样。 我的人生好像完全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面前这个年近四十的女人,除了常年在外不可避免的皮肤粗糙一些外,她精神饱满,看向我的眼神竟如孩童般纯真。 她小心翼翼地为我揭开敷了一整晚的药膏,这些药膏比面膜还要厚上四五倍,揭的时候,面上的绒毛也被拉扯的生疼。 二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我的眼神从期待变成惊讶,手中递镜子的动作倒也没停。 对于她俩的反应,我将信将疑,一直好奇若没有脸上的疤,我会是什么模样?只可惜无从知晓。 直到看清镜子里自己的模样,才深觉不可思议。 我把镜子拿得更近,想看仔细点。细看……隐隐约约还是有些印记。若不是靠得极近,几乎看不出什么。 伸手轻轻抚摸,有一条浅浅的凹凸触感的线条横亘在眼睛下方。 我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曾经年年月月日日地想过自己没有疤痕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子……”我自言自语。 母亲看着我的脸真诚又欣喜地再一次感叹:“真好看!” 心中其实也这样想:我真好看。不过因为激动,一时语塞,只会一个劲儿猛点头。失而复得与一直拥有的感觉截然不同,如果一直拥有,我并不会有多珍惜,而失而复得让我想珍惜并且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你的眼睛像极了你父亲——永远的清亮,嘴唇还是很像——厚薄适宜、轮廓分明。”一说起已逝父亲,母亲嘴角含笑,眼神里满是深情缱绻。 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能散发出能量,这就是母亲带给孩子重要的礼物:以供孩子们对生活生出些善意和希望的礼物。 过去三十来年,从未有人说过我漂亮。亲戚嘲笑我,同学骂我丑,连我mama也只会骂我没出息骂我笨,会因为我长胖了丢脸而揍我…… 幸而我选择迎着烈日和狂风骤雨生长,幸而我明白取悦自己远比取悦他人重要。否则我也会像罗雨鹤——倒在找到绿洲的前一个晚上。 昔日的难过被今日的感动裹挟着在胸中翻滚,眼泪簌簌流下。 “鹤儿……”母亲温柔地拉着我的手,与我相邻而坐。她拭去我的眼泪,握着我的手温柔又有力。 她说话时犹如沐浴在春风里,犹如躺在冬日暖阳里,我愿意沉浸其中。 具体她说了什么,却是恍恍惚惚没听清。 “小姐!沈捷来了!”大嗓门的二喜急匆匆跑进来。 “二喜!”大喜在一旁提醒道。 二喜这才规规矩矩地向我和母亲行礼。 试问:带偏一个中规中矩的丫头需要多长时间? 亲测:最多五个月。 据二喜说,寒来暑往十来年,沈捷每逢年节都来找罗雨鹤,有时不年不节也会来。 每次都是有备而来,要么给她带些稀罕物件儿,要么来小院里坐坐,陪她说说话,周围发生的趣事或者新听的故事。 一聊聊上小半天才离开,曹家人也默契的从不打扰。 他成了罗雨鹤无趣日子里的一道光,唯一的光,所以当沈凝说沈捷永远不会喜欢自己时,才会心如死灰。 我与沈捷见过两回,二喜说自从我醒来后,他比以前来的更勤了。不变的是每次来都会被曹全胖揍一顿。 二喜说每次都这样,沈捷从最开始的纯粹挨揍,到后来能接住曹全一两招,直到现在,曹全要费些时间才能赢他,不过他始终打不过曹全。 曹家上上下下都劝说过曹全,但没用,他还是对沈捷见一次打一次。 大概因为他是罪魁祸首的原因,沈捷说话时总是小心谨慎,时不时偷瞄我一眼,随时注意我的情绪,生怕踩着我的禁区。 我们的聊天一直不在一个频道,他说他的,我却在想他与罗雨鹤的关系。 他与她从刚开始就是一个出于亏欠,一个因为依赖。 迫于压力,沈捷会娶罗雨鹤,但如此真的会幸福吗?倘若有一天,沈捷遇上一个真正爱的人怎么办?届时罗雨鹤该如何自处? 更何况,我不是罗雨鹤。 “我不喜欢沈捷。”我脱口而出。 “嗯?”很明显,母亲被我的话吓一大跳。 “他陪我我很喜欢,但不是可以成为夫妻的那种喜欢。”怕母亲不理解,我尽力解释。 我以为母亲会苦口婆心劝说什么他最合适之类的话,没想到她只说了淡淡两个字:“我懂!” 眼神还是那么真诚,然后她轻拍我的手背,说:“去吧!去见见他!” 戴好面纱出了小院,又拐出大院门,沈捷坐在门外的石阶上。 看我出来,他只是慢慢地起身,转头待我慢慢走近。 “今日怎么……”话说一半突然止住,他小心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是想问,今天怎么想要在外面见面?以往你不是最怕出门吗? 他不敢问,罗雨鹤是一只受伤的吉娃娃,哪能踩尾巴! “去郊外?”我建议。 “嗯?啊!好……啊!”对于主动说话的罗雨鹤,周围的人通常会是一样的反应。 “你骑马来的?”我又问。 “是的,我骑马来的。” “可惜我不会骑,”不会骑马在古代真就是个遗憾。 “小姐,坐马车吧!”曹全已摆好马凳。 “谢谢曹大哥,”我转头招呼沈捷,“走吧!” 沈捷也跟着上了马车。 曹全骑了马跟在一旁。 撩开纱帘望出去,没有印象中边陲小镇里那种泥巴房子,街边一排排的全是石墙木楼,一楼的店铺挂了各种样式的招牌,设计不算精致,却也简单大气。二楼的廊边安着雕花木栅栏,檐角悬挂着羊皮灯笼。 除了筹边郡人,还有一些北边来的穿厚袍,留络腮胡的胡人。走过正街,小贩的吆喝声就起来了。 “小姐……”二喜在窗外拽我的手。 看我回了神,她用手悄悄指指马车内。 嗯? 我恍然……迅速把头缩回去。 沈捷并没在意我的动作,他半倚身坐着,双手叉在胸前,侧头望着车夫的方向,大约在思考什么。 清秀微挺的鼻梁,浅浅的双眼皮,浓密的睫毛搭上黑油的头发……啧啧……阳光男孩身上呼之欲出的少年感。 难怪沈凝一副我抢了她家镇家之宝的愤恨样,只可惜……她哥哥不是我的菜。 沈捷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我,正对上我的视线,眼神暗淡了下去。 这样的年纪正该意气风发,他却整日一脸愁容。 我想起他与罗雨鹤…… 他间接或直接地误了她一生,如果我没有出现,她也会主动或被动地误了他。 “你有什么想去做的事吗?”我忽然问。 看向我的那么一瞬间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光,须臾间,眼神再次暗淡。 “没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让他说出了壮士断腕的悲壮感。 这还没有?当我瞎呀?还是聋了?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不说由你。”淡淡撂下这句话后,我合眼假寐。 照我的脾气,早火冒三丈:矫情!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我又何必打着以他好的名义咄咄逼人。 马车都快驶出城,车里还是一样安静。 终于在我真睡着之前,他开口了:“武状元!” 这话吓得我立马睁眼,盯着他,重复一遍他的话:“武状元?” 这一回他的眼神没有躲闪,也是紧盯着我,一字一句回答道:“是!我想考取……武状元!” 不怪我惊讶,在古代考取武状元可比在21世纪考清北更难,首先名额有限,其次你必得是人中龙凤啊!
更不是我看不起他,他连曹全都打不过,这天下比曹全武功更好的不说百个,一二十个总有吧! 最主要的问题是:“那沈家寨怎么办?” 其实我想问:你们沈家寨的土匪事业不需要继承?还是要去考个武状元回来把那土匪窝端了? 他再一次小心翼翼看着我,仿佛沈家寨是我们之间永远不能提的地雷。 恐怕对于罗雨鹤来说,沈家寨就是颗一提既爆的地雷。 “我没告诉过你……”犹豫了一下,他不再说下去。 嗯……我这暴脾气……话说一半最急人。 “你倒是说呀!没告诉我什么?”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那件事之后没多久,沈家寨就解散了,那些年战乱不停天灾不止,逃荒逃难的人数不胜数,当初父辈落草为寇也是情势所逼。现在地里的庄稼瓜果,栏里的猪牛羊鸡都有好价钱,为何还做土匪?” 沈捷一股脑说完,只是他看向我的眼神是那么……悲壮…… “所以沈家现在是土地主?” 他点头。 “什么时候去考?” “其实去年就考了乡试。” “嗯?” “那时候不敢和你说。” “现在敢说了?” “嗯!” “后面还有……殿试?” “后面是会试,最后才是殿试。” “希望你能顺利地过关斩将,一举夺魁,明年春天拿下武状元。” “我可以去考?” 我不再一惊一乍,沈捷也没再小心谨慎。我们的对话慢慢趋于正常。 “只要官家没意见,我是支持的。” “真的?” “真的!” 得到我的肯定,沈捷一时忘了身在何处,一蹦而起,头撞上马车顶,差点掀了车顶棚,嘴里不停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因为我的话,他高兴成这样,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小姐?”曹全靠近帘子叫我。 我掀开帘子,笑盈盈回他:“没事,我很好。” 朝车里瞟了一眼,没见异常,曹全遂又夹了马肚子快两步走到马车前面。 突然想起来今天出来的目的。 我转身坐好,问他:“今天不过年不过节,你来找我是为了?” “来之前,包括在我们刚才的谈话之前,我想问你是否愿意嫁进沈家……” 幸好听到这句话的是我,而非真的罗雨鹤,否则以她的敏感,定会为了沈捷说“嫁进沈家”,而不是“嫁给我”而伤心。 我却没觉得意外,沈捷能为了自己做的错事照顾罗雨鹤这么些年,还为了这份承诺压抑心中的志向。 只能说沈家……呃……沈捷很有责任心。 现在我心中才开始相信他说沈家寨改行的事。 只是…… “你爱我吗?”我问得很刚。 “爱?”他满脸满眼疑惑。 我缓缓点头。 他犹犹豫豫,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颇为郑重地解释说:“爱就是除去你对我的愧疚和对我外翁的那份承诺之外,你沈捷的内心是否觉得这一生非我不娶,只有娶了我你才会真的开心?真的觉得幸福?” 他思考了一会儿,轻轻摇头。 也是时候说清楚了,我狠狠心说道:“当年的种种我不想再提,你也为此付出了很多。现在的我想说,每个人的生活都该由自己负责,哪怕前情有多少逼不得已,有多少不如意,后来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接受,好好的生活。我如此,你沈捷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