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问世
一条尾巴。 纤细苍白，与手脚差不多粗细，一尺长短，尾端还在俏皮地打着旋，些微细密的鳞片排列整齐，如同蜕皮后的蛇，看着十分粉嫩。 如果是在别的动物身上，沈忆说不定都会多看两眼。 但它在一个人身上。 因为它，一个人可能就不是人了。 “畸形”，这是程度最轻的形容词，若是在旧时代，多条尾巴只要藏得好，无非会上些捕风捉影的小报、被周围邻居指指点点、学校里受到霸凌……好吧也会活得很痛苦，但大概率性命无虞。 可旧时代已经结束一百五十年了。 在这个时代，异于常人只意味着一件事——怨念，大量的怨念。 在看清孩子尾巴的瞬间，沈忆注意到那个枯槁老妇的眼神变得冰冷，慈眉善目的老人，面容愁苦到几乎滴下苦竹竹水；苦阿公的表情僵在脸上，晦明不定，像是昨夜的风雨。 约正的脸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十岁，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眼睛里带着哀求和犹豫。 苦阿公没有说话，低头让开了位置。 婴儿就在他身后，被称作竹阿婆的老妇举起怀中的襁褓，新生儿的皮肤褶皱，看起来并不可爱甚至还显得丑丑的，眼睛也没有张开。 在特殊的手段下，她没有哭，城外的孩子在有名字前是不能哭的，据说哭声是新生儿向天地昭告存在的信号，一旦哭出来，才是真正的出生了，需要面对生命的一切苦难。 但她似乎没法拥有一个名字。 “像大只青蛙。” 旁边的女人忽然轻声说了句，沈忆觉得应该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 约正一步步走向婴儿，这几步路走得比苦阿公还要慢，身体不正常地抽动着，脚步落地的声音很沉，沉得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沈忆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可以感觉到他的痛苦。 一双手，常年劳作让它无比粗糙，指甲粗厚，指节粗大，硬茧突出。 被这双手按在细嫩的脖颈上，新生儿本能感觉到不舒服，在襁褓内扭动身体，细细的蛇尾绵软地攀上约正的手。 “孩子……我的孩子……” 屋内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痛苦的余悸和深沉的期待，恳切而担忧地询问：“我的孩子……让我抱一抱呀……” 另一位女性安慰的话语传出来：“在外面了在外面了，约嫂你可得保重身体，孩子哪有你和舍夫重要，养好身子要紧。” 她自然也是瞧着了尾巴，话里话外都是再生一个的意思，沈忆对情绪的变化十分敏感，她听出了熟悉的嫌弃。 并不是对屋内先前说话那位女人的。 但孩子的母亲刚分娩完，精神憔悴，听得人说话，却没有精力理解意思，嘴里只不断呼叫着孩子孩子…… 沈忆想到了些久远的往事，从椅子上跳下，注视着那初生的幼子。 她的手搭在腰间，那里，席卷出门前帮她仔细拴好了剑鞘，翠绿的颜色在今天显得喜庆。 枯槁的老妇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咚！” 沉重的声音打断了若有若无的契机。 是约正。 据说旧时代古制以八寸为尺，十尺为丈，人长八尺，故曰丈夫。 而此刻，这高大的男人长跪在地，重重地磕下头。 “咚！” 他一言不发，连磕了数个响头。 老妇无声轻叹，看了看苦阿公，别过脸去。 慈眉善目的老人落下泪来，从怀里取出一个指节大的白色东西，放到桌上，退到后面。 沈忆视力极好，看着像个瓷瓶。 面容相似的两个老人跟着坐下，一言不发。 “咚！” 又是一声。 仿佛整个房子都在颤动。 三月前，沈忆上次来，听席卷说他为人做了些绿色的摆件装饰。 一月前，约正出了远门。 昨天她来的时候，瞧见这家人在收拾屋子。 今天，满屋的喜庆。 “咚！” 沈忆瞥着，约正再抬头时，额上已经是青紫一片。 时代和命运是如此沉重的东西，沉重到让一个男人摧眉折腰。 每一次撞地，头颅都一阵眩晕，世界模糊不清，疼痛和悲痛含糊了界限。 唯有用这样的方式，他才能体验到妻子微不足道的痛，孩子的痛。 “咚！” 沈忆抬起眼来。 是苦阿公的拐杖，不明材质的长杖有着金属般的沉重。 “起来吧，再做就见红了，”阿公走下来，声音嘶哑，“今天孩子出生，都是好事，博文知道了能多喝两杯酒。” 这一句话，承认了孩子的存在，不是什么畸形，不是怪物，是他约正约舍夫和妻子生下的小孩。 约正的脑袋抵在地上，久久无言，接着猛然起身，踉跄两步，被阿公扶稳，这个中年男人什么都没说，抓着阿公的手，喉头哽动。 这种日子主人家是不能流泪的，眼泪也是苦的。 “多大人了还像小时候，要什么东西就拉大人袖子，像话吗？”苦阿公的语气缓和了很多，轻拍了拍约正，安抚完他，走上前去。 拐杖扫过桌子，把瓷瓶撞出去，发力精巧，瓷瓶完好落到慈眉善目老人的怀里，“胖子，谁稀罕你这点东西，拿走，刚好村里少了人，有多的。” 老人的眉眼顿时舒展开了，把瓷瓶收起来。 苦阿公从怀里取出一个差不多大的瓷瓶，打开盖子，嘴里说着：“苦州这么大，还容不下一个娃娃吗？” 枯槁老妇去房内端来一盆水，竹阿婆眉眼间带着担忧，解开襁褓把孩子放到了水里。 孩子轻轻浮在水上，苦阿公走来，将瓷瓶按在了水里，倾覆。 如果是差不多密度的液体，在水里是没法轻易倾覆的。 但那瓶中的液体犹如水银一般，鲜红的水滴即刻从瓶中落下，形状清晰，又瞬间扩散，整盆清水顿时化作淡红。 苦阿公将女婴按到水里，她并未挣扎，甚至还在水里吐着泡泡。 接着用干枯的手掌拂过女婴的躯干，重点按了按后面的尾巴，稍微用力，苦阿公感觉那尾巴像是和尾椎连着，动弹不得。 罢了。 苦阿公为女婴洗过身体，轻轻捞出，这一瞬，淡红的液体化作透明，阿婆拿来毛巾，擦拭后，重新放回襁褓。 “咯咯咯！” 这一刻，女婴喜悦的声音在堂上扩散，发出来到人间的宣告。 而苦阿公却仿佛又老了十岁，腰背更加佝偻，脸上却带着喜意：“接下来，就剩‘祝名’了……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