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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识西风人不旧

    漆黑的背影于窗前浮现出一层玉山将崩前的幽深,那僻静的情致却被渗透进来的光线捉弄,使心间不知进退的风雪融化在天成的晕染中。

    飞熊坊的伶人正巧轻推舍门,对舍里独坐的尚书台之主生出一番愈发不看,愈发神往的闲心来。此人本是凤池尊荣之辈,秀整敏赡,器度覆盖,如今衣裳简贵,仪容端肃,竟隐没于大是大非及大争大吵之地。

    不时珠帘抖搅的声响惊动了这个耳听四方议论的客人,他睁眼见五六个妆彩服丽似江州打扮的伶人鱼贯而入,仅仅手铃拨鼓,别无器乐佐设,应是一场乐府清唱。

    “吾不过只席听策,凭取一觥酒,一碗酪,未曾要尔等助兴。”晋衎挽袖摆手示意伶人们退出雅舍道。

    “卑奴回话,”跪候在前端的伶人知晓晋衎会这般说,交代道,“尊下常来坊里听诸士斗论,四季前后,不发一评。坊主窃以为尊下或是月旦品之公卿,屈身求取寒门之才,特赠尊下一曲,望尊下置语。”

    “坊主所赠?”晋衎把觞悬腕,忖着飞熊坊自大燕开国经营京都之日起,关中只知坊主是关西世族于破旧立新之际尚能掷金千斤购产养客,其余根源皆知之不详。六七十年间,从不露声色。

    莫非父子易代,此一时彼一时?晋衎浅酌即止,旁舍仍是高谈不断,滔滔辩法,比起明堂火热水深,眼下岂不算良辰。于是屈指双击案面,罢酒平袖道:“起调。”

    两个伶人油然入情,踮足倒腰,引人注目,且待其他四个荡铃拍鼓,顷刻迎节宛转,跳丸领唱:“火树生江基,逝水又千里。”音媲风尘,对舞若柔波并旋于水面,既相近,不相容。

    随后一处齐声,似江汇海,晦明晦灭:“火树生江基,逝水又千里。西征之华裔,无根亦无期。”突然,舞动的伶人双双收步叠迹,按手如按剑,“骏骨泉下避,孤王志穷极。晋氏怎言私,江州血未晞。”

    晋衎前先于伶人左举右落,词清面冷之间已然藏惑不安,终是在这一调哀啼之际跽坐欲起,难料近在咫尺不止剐rou刺骨的讽吊,更有指刀划过脖颈的危机。

    “咳、咳。”晋衎猝然跌下躺在方席上捂着并未被破开却也受击难以发声的喉咙,而方才险能刺杀了他的伶人扶着案沿缓缓显明在惴惧的视野里。

    “江州南髻,齐州晋冠。”这位伶人的声音似一块坚硬的石头能把沙子再磨出粒。“晋钰的三世孙且识我马承志么?”

    晋衎略微苦痛地咽下唾津,审视着自称马承志的老伶人——他形体佝偻,面癯体瘦饶有激昂之态,或因短恨,或因世仇,一辈子熬得发涩发黄的眼眶里满满的嫉世愤俗之情。

    “马承志,”虽未失音但也哑声低息的晋衎不禁后怕生死不由己的刹那,“足下知我非月旦评之公卿,刺我而不杀我,何为?”

    舍内的伶人为主子扫开案上的杯碗,搬来给主子落座,白眉连着鬓发的马承志听着属下在耳边的转述,笑起来的皱纹密密麻麻在脸上写透了自己心里某些顽固不化的东西。“小儿未忆马承志何人,怎知我何为?”

    晋衎见两侧有伶人逼近隐约摸索到一个答案,可是怪诞至极,绝无一人敢信。“若是郑牙门将军马承志,早已尸骨无存,谈何相识。”话音刚落,左右伶人因对晋衎没有羁押之意,任着晋衎起身提剑,哗地抽出三尺青峰。

    那铁鸣之音尚在,众人屏息时听得几声滴答,晋衎后知后觉左手虎口刺痛,低眼看鲜血掉在竹席上,怕是握匣过前,剑刃出鞘一下子反伤了自己。

    “哈哈,”马承志目露鄙夷,把嘴张开给晋衎看,“我已过鲐背之年,齿牙动摇,小儿防我还需用剑?”到此衰疲的皮囊让尸骨成山的杀意撑开,“且不过一击封喉的习惯,到死也改不掉了。”

    晋衎手持利刃对峙着在沙场的回忆里泡制了九十载的锋芒,实在是相形见绌,毫无胜算。他吊着胆子将剑收放鞘内,摁着虎口的血坐在了马承志的对面。

    马承志抚着怦怦直跳的心口,到底是嫌晋衎坐得远了。因为平生再是恨之入骨,爱之入髓的人都已经死去多年,即便是宿敌的残影也足以让自己热血沸腾,无以平息。“我与晋钰是刎颈的兄弟,无论晋钰躺在棺材里多久多久,我一直都记得他许诺我可以回到雍州。”

    “官史所载太治五年,曹延攻破阴陀城,马氏举族受戮,翁何以逃脱?”晋衎观察入微,马承志每一下不自主地抖耸都无异于是在等待着哪一刻血债血偿而兴奋地颤栗。(太治:燕开国皇帝上官协的年号)(阴陀城:雍州治城)

    “晋光、阿光日后要与我共同起事,要上官协不得好死。”马承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之态骇异晋衎,显然在这位白发苍苍的死士身上,已不能用忠逆美丑去评判。“故而,他真舍得不救我?”(晋钰小字阿光)

    晋衎对之缄默,自家难以为继,无以启齿的隐秘对于他一个承业主家不过三年的后辈难免太过沉重,太过茫然。

    兴许是从前最知心的兄弟也曾用寡言少语背叛过自己,马承志被煦和的夏风点燃,尽管浑浊的双眼已经无法直对烁亮的光,也要闯进关北的沙暴,猛烈地拉扯起几十年前覆埋于地底的雍臧大旗。

    “我叔侄兄弟不是受戮,是战死,我耶是战死。”马承志蹒跚的步态不像是年迈所致,而是那年轻时一脚血坑一脚rou泥的模样。

    晋衎忍不住出手帮扶着马承志坐到自己身前,两人紧接着目光交错,惊石激浪般擦亮了尘封的记忆,马承志率先叹道:“像。阿光永不为臣的神采,其子孙仍存七八。然而上官氏令尔等世袭尚书令,尔等的骨头怕不是被天下人骂软了。”

    “先君于开国时扼阻景、乾、穹、江,四州不敢起专地之兵,江山半壁免受血洗,归于一统。此种因果,世人趋功。”年轻的尚书令眉目掩盖着如源自杯弓蛇影的霜澹,几许过眼而散的怨服,几分经久弥坚的厉害。

    马承志不认同晋氏虚伪地认了命,指头沾走晋衎手背上淌着还没干的血转而画在了故人的脸上。“晋光是连上官协都不怕的,只怕泉下无颜见其父晋安。提且不提那些个叛徒齐某袁某,谁敢不对他折腰?”

    念叨起挚友的老人仿佛短暂和谁对执念达成了和解,有一声尖锐的马嘶伴着挺枪突击的年轻人刺向在那一场仗里用血染红了的落日,直至硝霾吹开梦幻,令他恳伤的莫过于眼睛里装着的是晋衎,而非晋钰。

    “晋安玉,”马承志说着想起晋衎拔剑自伤虎口的窘迫,俏起耍笑小辈的眼角,“下及坊中之士,上至南廷之官,莫不知尔于此隔墙支耳。他等假借论政品史之口,行泼骂薄辱之事,无惧尔威。谁知走狗齿利,主人腹鳞,晋安玉容其口雌,察其毫厘,测其庙算,竟是知己知彼,一胜再胜。”(晋衎表字安玉)

    晋衎感知风吹过鬓角向前又撩动着马承志的白发,这阵风在不言中将老少不同道的志气炼成一束看破大燕盛世的目光。

    “贵贱分台坊,朝暮也同堂。飞熊坊所考才士来日亦可与月旦品所定优生持笏君前,只是寒门多入尚书台谋生,高门好聘相府为荣。”晋衎对马承志窥中的手段避而不谈,移花接木道:“衎初作令君,台中用人自然唯才是举,不重门第。”

    “上官氏得国不正,赖分封滥恩以护天命,阿光独占凤池之权,无异与上官氏平分六柄。永不为臣的死罪他要担,晋衎亦要担。”马承恩不耐受晋衎藏器敛势的含蓄,大马金刀道:“晋钰传汝的绝不仅是扶穷豢士,制衡朝野,更要杀出一条血路啊!”

    晋衎目睹马承志历经乱世便难以甘于平凡。他会承载着时代赐予的荣光,坚定每个人都能轰轰烈烈地闯出命运尽头。“燕历至今,民生为本,马将军当好自为之。”

    “这个燕帝登极不过四载,日益藏兵于东牢关,必是要尽他狗祖宗未尽之业。”马承志紧紧握住晋衎的肩头,似乎宣读着他原本打算放在棺材里的一卷遗书。书上记着一场血战,一次背叛,还有一种假设。

    “景乾江穹统称齐州可还是晋安做大魏丞相之时辖定,郑朝虽短,仍未改制,假使燕帝手握九州,晋氏毛将焉附?”耳里金鼓擂擂,马承志面孔越发可怖,一道道深壑填着对动荡的憎恶,对乱世的疯狂。“晋氏是魏臣吗?晋安逐鹿天下,若不遇刺身亡,岂不是加九锡,称齐王!晋氏是郑臣吗?晋钰逼君禅位,忘恩负义!晋氏难不成还是燕臣吗?南廷专政,臣之不臣,君之不君,且不为得是天命一易再易!”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晋衎忽而挣开马承志,气凌三朝国运,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道:“在其位,谋其政。马公无可置喙。”

    恶魔的小手悄然从马承志失望透顶的眼睛里探出,死死撑开一对衰薄的眼皮,目的在于让老朽的人在顽劣卑微之下看清身上发生的悲剧从来不是最后一次。

    “那年,我将阿耶的雍臧牧方印交给了晋光,约定事成之后,还印于我。”为这群雄并起的江山最后割献得一无所有的老将军被那年不可理喻的幼稚挫败了。“关东的事,小子要早做准备。”

    晋衎由而记起在家中何时摸寻到类似的物件,当时不解,而今惘然。再是诡谲多变的时局不乏深思熟虑后的安定,但这一人心血遗爱,国祚远迈,可叫年不过二十有三的自己如何擅断。

    “地材天时,老者自知。”晋衎巡视舍中伶人,再见马承志神态犹存,真真恍如隔世,必得在归家找出其父马风起的雍臧官印之后,方信史书上所记之人并非死而复生。

    他尊重马承志作揖告别,不惮手刀封喉之过,毕竟晋氏计较起马承志的罪过来,恐会是贼喊捉贼,为天下笑。而马承志摇晃着身子,脑海里一遍遍梳理着自己对晋钰所有子孙的考量。

    晋衎是不辱其志的,虽不为己用,晋氏也不该绝。可,可自己一人活在世上,不紧揪着兄弟间哄骗自己的这点事情,还如何活下去呢?

    “我有精兵,陷阵杀敌,死不旋踵。”老将军巴望着晋衎的脸,从前提刀跃马时的誓言,永不退色。晋衎心中苍冷,没有只字留与将军。

    正当他推门而出之时,当头撞来一人,慌慌张张的是家宰廉由,想着不当在马承恩所在之处久留拔腿就想走,廉由却是抱住了他生怕耽误了时候。

    “做什么。”晋衎拧起眉头,反手拉闭舍门。

    廉由是跟着晋衎长大的,哪里会不晓得主君现在早在肚皮里把他冒失的行为骂了几遍,却抵不过喜讯太大,讲出来就乐开了脸:“夫人临盆了,夫人临盆了!”

    “鬼话!”晋衎怀疑廉由在耍什么失心疯,净在飞熊坊给他丢人现眼,呵斥道:“吾尚未娶妻,哪有夫人临盆。”

    “天老爷哟,”廉由兜了个大祸反倒添了不少本事,爬起来拽着晋衎的袖子就火急火燎地往外赶,“是周家夫人,周家夫人!”

    晋衎咯噔一忘神,旋即笑逐颜开,也不须得廉由拽了,自提着裳恨不得飞进坊外停着的轺车上。“哈哈,周公若要为人父了,我要抱长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