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燕帝心中存胜负,大雪未尽定奇袭(下)
生于小南国中往墙外伸长的枝丫落满了权贵的旧话,小群顽童搭起人梯偷偷摘梅花。 谢栩登阙楼远眺,数不清多少雪是多少魂魄在大燕的王都里流浪,其间且有一人在光晷里手持象征天子无上的黄钺而伫立挺拔。 个把时辰之前,先是邻近的周府开门放车载着尚书仆射挂旌驰往南廷,再是华盖白马接二连三从小南国前一晃而过。这会代表着当朝大将军的命运如何起伏呢? “官书驿递,闲人避让!”身披鲜甲背插羽旗的骑兵打衢道一端急急出现,火燎星移般消失在通向京城之外的另一端。 一骑,两骑,四五骑。谢栩猜测晋衎依旧坐镇中台发号施令,不知是关乎风调雨顺的春祭,还是血雨腥风的战事。 “大骗子,周左丞来接汝去尚书台了。” 谢栩听到身后满是憎怨的声音就知道是家宰慎乙,其因前些日子到城门口苦等了半天而没等到晋家的老夫人就错怪自己这个江州来的客人。 “我可没带官衣官印。” “主君叫汝去就去,官衣官印有什么要紧。”慎乙傲慢地撅起嘴,巴不得谢栩进尚书台会受罪。 “也是,”谢栩慢悠悠走过慎乙,故意找他不快道,“尚书台与小南国有什么差别?” 慎乙耍小性子但不容别人大嘴巴给主君抹黑,当即照着单招两式的扭送谢栩。 小南国正门外候在轺车上的尚书左丞周瀛想着台里大小官员对大将军拟议向齐州罢兵受约而针锋相对的场景就如坐针毡,倒盼着大将军在这节骨眼要面见的人能有正确的作用。 “走、快走!” 周瀛思虑周转时听到慎乙骂骂咧咧的,转头看他送出个犯人,大失所望道:“怎么这副样子。” “他就是主君要见的人。”慎乙气鼓鼓把谢栩推上车道。 谢栩不与慎乙计较是非,拍拍肩衣的褶皱自然而然地坐到周瀛身侧,使得周瀛碍于他近在咫尺而欲言又止。 “走吧。”周瀛吩咐车夫道。 正阳的余温被寒风呼呼卷走,谢栩不同家中天赋异禀的晚辈能把他人的面相观察得真切,但在周瀛眉宇之间的沉郁正如魑魅蛰伏的形状。 “按理年休还剩七日,南廷怎么于现在集人集事?”谢栩把住扶手,寻常的刺探却换回周瀛无比狐疑地扫量。 “左丞是否在想大将军何故见一个江州人。” 周瀛原本定在风中的目光兀地在谢栩身上逼仄起来,仅这一缕斜眸便如长剑出了鞘。“大将军并非要见一个江州人,而是要见江州的一颗心。” “啊——-”谢栩挑眉喟叹道:“这便是关西周氏的洞察之才么?” “君宠辱不惊,一言一行却为何挑衅。” 谢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眼底似幽深的一汪潭水,稍有不慎便也能把万千风尘给淹死。 尚书台里,一方忧心忡忡地抄录文书,恨不得把自己也编排成试不出温度的字;一方坐立不安地摆弄卷宗,肚皮里满当当装着话又不敢去和黄钺争个软硬。 晋衎连连书罢发往景州、江州、雍州的公文,陡然让一片鸦雀无声的梦吸取了意识,留下一圈圈世间的人烟缭绕在身边。 今日上官绍特意交达给自己的圣旨就放在身后的漆盒里,漆盒供在香台上,而自己坐在祭台上。 “卫法曹留步,卫法曹!”突至的喧嚣来自辨不出是哪个司曹的令史正焦头烂额地追着卫满的脚跟。他情急得抓着卫满袖子,卫满又给迅速挣开。 卫满的脚步声橐橐大放,像是一节节被火烧断的干竹子,张口就喷出guntang的热气。“留什么留。留得住我,又留得住朝廷的脸吗!” 这话可难住了小小令史,霎时追又不敢追,但让卫满一走了之,落在自己手里的事儿可怎么交差。 “卫法曹留步啊。”令史在卫满一脚迈出尚书台的门后哀求道。 卫满本来是要头也不回地走,却忍不住触目尚书台这一处血rou模糊的谜团。即便是执迷不悟的痛苦也压不住舍生忘死的勇气。 晋衎关注到卫满复又向自己冲了回来,有一丝露怯而大体矜持的笑容和心里藏住的不甘紧紧关联。 “晋安玉,”卫满的脸让烛光照得很亮,而他也被伤人伤己的火焰包围,“你当真要对左融之徒论功,行赏?” “论功便要行赏。” “人而无仪!”卫满彻底被晋衎水泄不通的斡旋激怒,拆下自己的官印连着断带一块扔向了晋衎。“你行你的赏,我辞我的官!” 晋衎捂住脸颊的痛处,一手拍在了案上,而后话说得很重,目色相当暗淡:“卫满放肆,来人!拿了下尉狱,听候发落。” 卫满悲愤交加,眼前的晋衎是前所未有的陌生,一整个人俨然变成一种无情的形势,“尉狱?好哇。且看王法以谁为耻,以谁为荣!” “叉出去!”晋衎挥手命令台役,转脸回避着卫满,难受地捡起掉在地上的卫满的官印,拇指摁在印刻的法字上。 周悦埋头用小刀刮着竹简上并没有写错的字,知道晋衎就是要拿卫满杀一儆百,不然何必非要卫满过目那些对关东洗罪夸功的决议。 “堂兄。人带到了,要现在进来见令君吗?” 头顶的询问弹拨进耳朵里,周悦抬眼见是周瀛,反问道:“方才没撞见卫德丰么?” 周瀛俟而瞄了瞄左边腮帮子淤血发紫的晋衎,更加凑近周悦耳畔道:“那……弟带人去值房等令君?堂兄帮忙禀明一下。” “还不记得改称大将军。”周悦责备地瞪住周瀛,道:“春祭诸事繁多,各省各司都在提前准备。何况齐州是战是和,多得是玄虚,不消文书日下,也得东拨西调,润和躲不得闲。”(周瀛表字润和) “好好好。”周瀛撇撇嘴意识到周悦是在教训自己恪守本分不要替晋衎作主张,当要去告禀晋衎时,晋衎正着墨锦帛,文思畅然,于是考虑再三选择回到坐席上等待。 晋衎细腻感受着笔尖的软韧,好比在用毫毛挑拨素未相识的左融的心。每一道匀称富力的落笔都在黢黑的迷宫里逡巡,直至左融对皇帝的提议浮现在脑海里。 事到如今,竟还有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奏陈能略过尚书台直呈御案。左融想要与皇帝达成的,即是让自己领兵攻入齐州境内,而他便替皇帝铲除了自己,而上官绍不依贾忠,不从左融的信任会不会是最大的陷阱? 不过这位天子肯定会因为自己现在的踌躇不定而沾沾自喜。他的脾性就是喜欢任何人毫无余力地揣测他的用意,而非去在乎任何人会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图谋。 忧心忡忡之下,晋衎停笔晾了晾锦帛上的墨迹,再同样以自己的名义用安抚人心,谦卑求和的口吻为白路也准备好一封信。 “润和。”他余光觑着周瀛道。 周瀛听声而立,估量晋衎似乎没有后话要跟自己讲,便心领神会地出去领着在廊下久等的谢栩折返回来,并主动放下了帷幕。 晋衎一面审查着字里行间的分寸,一面手捏着印钮在泥盘里磨蹭,忽儿感到周围的光线沉了下去,盘根错节的庙算渐渐零落成他呼出的一口气。
“蝶真受累了。”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谢栩俯视着晋衎的公案,尽管没有书僮的帮助,案面上分门别类的卷宗也摞叠得很整齐。“大将军明知我犯禁入京就为中台能褫了我的职,免于淌浑水。你我既非兄弟,缘何同舟。” 晋衎实是不解谢栩是出于怎样的玩味永远只展露旁人难以企及的三分睿智,而无所顾忌地收敛住七分灵性。 “蝶真竟是和光同尘之心?”他放弃用之前酝酿好的话术去强征谢栩,随意地把两封信放到谢栩能一目了然的地方。 谢栩猝不及防地挪开眼,连忙仰头环视帷幕之内,嘀咕道:“真诈人呐。” “燕康郡守是没法做了,”晋衎温润柔和地看着谢栩,“但可做我幕僚立献策辅智之功,破格录用。” “律法所定是永不复用。” 晋衎狡猾地笑给谢栩看:“蝶真称我一声主公且与律法何干。” 谢栩捣舌几欲讨教,却在目及晋衎深刻而又硬朗的神情时,发觉晋衎并不是在玩弄权术般的笑,而是豁出性命地咬着一柄无形的钢刀。 风云变幻,翻云覆雨的精髓果真孕育出了江州晋氏无与伦比的血脉,媲美着人性最不能抗拒的魄力从前麒麟郎如此,而今晋衎亦如此。 “啊,我明白了。” 晋衎悄悄紧张地双手紧扣,听谢栩弯下腰拿起帛书一目十行道:“就如大将军洗除汉州四氏一般,惑敌之不备而强袭之神速。大将军一定会伐兵齐州的,所谓春祭劳身,事机疲神更是假话,大将军是要亲自出征吧。” “兵进哪处呢,”谢栩说着跪坐在晋衎对面,决定把晋衎给白路的那封信摆到案上,“从南洛顺流直下,燕康首当其冲。而我曾是燕康郡守,谢氏盘桓此地,若可确保谢白异志则江州无以同心,加诸晋郎之还乡,江州有何门户相拒之理?” 晋衎听得动情,并不顾忌谢栩把自己的谋划剖析的历历可数。他毕竟说着自己从没回去的江州的腔音,宽广而恬壮的气质非常亲切,就是晋氏遗落在远方的碎片。 “但登故土重现麒麟郎吞景乾之略,遡江而上,穿抵魏京,或与东牢关遥相呼应,倾覆敌寇,尊奖家室。大将军好大的野心。”谢栩不拖不沓地丢开手,任由日后会传给左融的帛书如同一张被割损的战旗飘过晋衎的眼睛。 “届时哪怕皇帝趁大将军久不在京而自主改制,调换公卿,大将军也能将齐州牧当成齐王开一开宗庙社稷。” “不。”晋衎一声荡开谢栩眼里朦胧的雾,道:“晋卿之所在,燕疆之所在。”然后他在谢栩的凝视中恭敬的将圣旨从漆盒里请出来。 谢栩不能自已的被天命涤除所有杂念,恍惚间也分不清是对这道圣旨还是对捧着圣旨的人。 晋卿之所在,燕疆之所在。天子的旨意如晋衎讲的一字不差,两人一经对视便造就了璀璨的星海。 “蝶真,拨乱反正,礼乐苍生绝不是趟浑水,对吧。” 谢栩心胸之中冰山似的块垒居然让微弱的一束光给凿穿了,guntang的泪是不经意落下来的,他迟钝地抹了抹湿漉漉的眼角,但泪水已经滑到了嘴边。 “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