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齐惇苦心劝生死,君子终当赴礼义
临沧披着一系水缎绣花的衣,衣上尽是风雨欲来的符画,哪管橘红的太阳突破了东山的雾网,也仅如巨龙睁开了疲惫的眼。 晋衎坐在城司的值房里,东南的春风沥着水儿吹在身上湿哒哒的,有些冷。“阿嚏!” 猛的一个喷嚏打醒了伏案而眠的齐惇,起初朦胧胧地瞧了眼烛火未熄,后而察觉房中何时有了别的人在打喷嚏,一骨碌坐起来见到晋衎正在收拢搭在肩上的外袍。 “大将军怎么在这,不是归家去了?” “还是在官府安心。”晋衎索性把袍子穿好,仰后靠着凭几一手揉捏着眉头,回想起睡在临沧家中似有阴魂不散的梦境。 梦里总有个人在呼唤自己,随着呼唤者朱袍轻甲由远及近,此人面目又无端模糊不清,唯可见他气度或似侠士高歌于大漠,或似名士闲卧于悬崖,英姿飒爽中增添几番江州独有的烟水之感。 “在下不妨一言,”齐惇掩面打个呵欠,拾掇拾掇案上的文书道,“可没有哪个晋令睡过家里的那张床,怪不得大将军睡不宁。” “嗯哼。”晋衎头疼脑热地吐出口气儿,仔细捕捉着梦里的残影,终于再次回顾到那人其实并非在呼唤自己,而是在呼唤他的主公。 梦里出现的第二人原来是麒麟郎,他的一举一动皆是壮魄绝匹,此种山河莫比的伟岸风骨,带着天妒的遗憾。 “江州啊……” “江州如何让允裕发叹?”晋衎托着下巴问齐惇道。 齐惇心照不宣地手抚过一摞摞光滑的竹卷,点明扼要道:“十三郡呐志在古而不在今,嚯,在于晋。” “允裕说我不该自担江州牧之职?” “该,太该了。”齐惇起身去给火炉里添炭好把铜壶里的水烧开,顺道就坐在炉边的杌子上。“大将军任由谢栩官复原职,又允许白路暂退田宅,若不亲自坐镇,谢白两家得权的和释权的都不踏实。” 晋衎在听到谢栩的名字时眼前忽然浮现出卫满的脸,这两人都是自己极为珍爱的,可惜他们或多或少憎恶着自己无以解释的行迹。 “谢白难不成是念我几分薄面?因他二家皆为大局求全。” “白路可疑。”齐惇盯着明亮的火光,江州错综复杂的众人都在火中,只能剩有他一个朝廷的侍中能置身事外。“大将军终有回朝之日,江州牧自然委任于谢白。毁陵之恨还与杀亲之仇何异?大将军不过是等大事落定方让谢栩报恨除仇吧。” “谢栩不过落罪二三人,换我发落则不免二三族。白路知此轻重更应自舍。” “左融犹在,忧未歇也。困兽犹斗,况反贼乎!” 晋衎听后危颜正坐,动荡的思绪正如壶中逐渐沸腾的水。“反贼必除,左融必亡,搜得关东通jian之据证,何忧朋党不死。” “唉。”齐惇用湿帕裹住壶柄提壶往陶盏里倒水,再送到晋衎案上看着对方的眼睛道:“只恐大将军所设是胜如先君统合景乾,而左融所想恰是晋侯二度暴毙于魏京。” “何其耸听!”晋衎呼吸惊断一拍,不寒而栗。“允裕不容我北上,又有何计替之?” “发文中枢统筹洛州与江州两线进攻,命关北勒慑胡族以绝景乾外援。纵然声势而不合兵,景乾豪族不一,久而生乱,左融岂不翻手可擒?” “景乾古风朴朴,所惧者岂是围歼屠灭之祸,而是礼教无常,道德由之而亡!” 齐惇恫然躲开晋衎的目光,思及关东和关中相悖的不就是关中因为大燕一柄柄削首消户的刀而改图玄僻之数,而关东宁死不改其儒直之理。 “兵马浮动之后不过人言史记罢了。”齐惇咬紧牙,低头和晋衎窃窃私语:“上官氏不惧人言史记,已经得天命,做帝王。晋氏何苦不奉刀兵之利直取首级。” 晋衎平静地摇摇头,此一刻的担当是远迈山河的坦荡。“百年浮文支语,众人何有朝暮为之自欺?何谓诚之意也,毋自欺也。” 齐惇颤步后退,深望晋衎刹那,负手垂袖而叹息。“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 “景乾则是礼义天下之门路也。”晋衎会心一笑。 “唉,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惇从于大将军。” “允裕初心不挫,无需妄自菲薄。” 齐惇忧郁地凝视着晋衎,眸中却不失有一位高洁贞慧的君子。“趁着热饮一口吧,暖暖胃。”他坐回案席上道。 晋衎捧起热腾腾的一碗水啜饮肚中,暖的何止肠胃。 “哦,周公若的信。”齐惇弯腰在竹笥里翻找出来一个封着泥的小筒子,愣了愣才想起来清晨时分除去他俩尚无一个仆吏在班,只好亲自给晋衎送到手。 “江州的吏员啊都懒工,更无值夜的安排。呼呼睡了大觉过来,冠巾不正衣裳不整,曾在燕康听属下议论你我来前,府司上下无人着公服,原因竟是嫌丑。” 晋衎一边听着齐惇的唠叨,一边用小刀撬开封泥,由于大拇指指甲断裂被包扎得紧实,多少有点不方便。“哎呀,他们是自负了些,日后都叫他们改过来。” “大将军这语气不乏恣纵之情啊。”齐惇拧眉夺过晋衎手里的小刀三下五除二的打开筒子,抖落出里边的帛书递给晋衎。 “我毕竟不是卫德丰嘛。”晋衎说笑着打开帛书浏览,渐有惋惜之色。“倒把枣奴的百日宴给错过了。” 齐惇走到炉边给自己倒了碗水,津津有味道:“江州新奇之物不少,选些个玩具给孩子。话到这,大将军好端端怎么收继兄弟之子?” 晋衎撇撇嘴放下帛书,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那孩子身世可怜,至今未启智,识中一眼就怕换做他人会不尽心养他成人。” “幼子终需娘亲作伴,”齐惇吹了吹热气儿,“大将军日后不怕非议,他心中又作何想。” “消不说日后,现下都不知怎办安置是好?”
齐惇莫名感到晋衎求助的目光,赶忙拒绝道:“惇虽然觅得佳人良早,犹未做人父,真要给个建议,大将军不如将孩子托付于周公若暂且一块养着吧。” “贵货易手而贬贱,小儿易父怎不伤心?”晋衎扶额狠生一下决心道:“便让他跟随在我同行。” “哪是小儿伤心,是安玉离了小儿会伤心。”齐惇把水饮尽,敞开道:“此一去景乾,祸福相依,生死未卜,但遇风霜雨露,何保小儿无忧?” 晋衎乍而愁惨而归于淡然,双手安放在膝头道:“去日苦多,去路多艰,但遇风霜雨露,衎必保允裕及我儿生还。” “安玉真是大梦不觉而贪欢!” “不异于古人酌贪泉犹觉爽也!”晋衎话音刚落,一位身套银甲,头裹鲜巾的少年手扶腰刀,肩扛活人大步迈进值房。 “江州牧在么。” 齐惇怒视少年的无礼又审读他景州的背景,道:“汝可是闯进衙门的?” “是,”少年丢下扛在肩上的守门的士兵,抱拳道,“在下左辽,齐州牧之子,奉齐州牧之命向大将军转递齐州户籍赋册,并待大将军至安阳就献上印绶。” “左辽,雄壮男儿也。” 左辽闻声看见晋衎,恍然置身黑白交棼的空间,假使错过此刹浓凝着墨的笔锋,便在青史之上留不下提枪跃马的事名。 他当即奔到晋衎案前,取出怀里的楠木做的盒子,里边盛放着一枚虎符,双手奉送给晋衎道:“家君唯恐大将军疑误其心,若此仍不能取信于大将军,家君责令我自刎以向大将军献其骨rou!” 齐惇惶然震魄,见晋衎沉吟不语,急道:“人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左融既无人之常情,必图血利,必是歹计!” 左辽忍住回头怒瞪齐惇的冲动,甚至将凶横的眼神都压下去,且把符盒放在案上,退不过三步旋即拔剑而出,死也死在一场桀骜不驯的豪赌里。 “住手!”晋衎料不及瞬息之间袖手旁观的就会是一条年轻的性命血溅当场,匆忙中踢歪了公案,险些拦不住刀刃饮食人血。 左辽的手仍然绷着力气,晋衎盯着他脖子一道涌血的口子越割越大,不得已一手争抢刀柄,一手径直握住了抹脖子的刃。 “大将军……”左辽忘生忘死之后整个人不受控的僵硬,似是身体不合时宜的适应了变成尸体的状态。晋衎的血和他的血混合在一起,把蹭亮而威风的银甲给打红了一片。 晋衎趁着左辽发怔彻底夺下刀,哪怕两个人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就是要置对方于万劫不复,同样视死如归的勇气也相互吸引。 他道:“好男儿该为国效力,何以自戮愧对天地。大将军自会去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