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铜钱
春风夜雨,本该是文人墨客眼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可涌金门四处却喊杀震天,血流成河。 燕青和朱武等一众弟兄已经逃散,各自寻找着生路。 他们犹记得当日离开之时,宋江为他们流下的两行热泪。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面推上一推,宋江将这些生死弟兄送走之后,只觉得灵魂顿时空了大半,仿佛自己大半生坚持努力的目标沒有了,整个人的魂魄被抽掉了一般。 他原本只不过是郓城的一名小小押司,因为又矮又黑,人称孝义黑三郎,从杀死阎婆惜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坠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之中。 他成为了梁山军的大头领,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义字当先,急人所急,招兵买马,以致于拥有了让朝廷正眼瞧自己的实力。 可如今呢? 弟兄们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偌大梁山已经分崩离析,只剩得他孤家寡人一个,若真要追究起來,造成目今这等状况,大部分原因要归咎到他的身上,或许弟兄们敢怒不敢言,但今后史书和后人的评判,大抵如是了。 他在军营里实在呆不下,总觉着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又回來了,整整齐齐地站在他的身后,用诡异而悲惨的笑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里发凉,不敢独自留在营中,便带着李逵,來到了军营外的一处道观。 道观有道庭祖师镇压,他或许能够摆脱这些弟兄们的叨扰吧。 可越是安静,他的心中便越是躁动,委屈和悲伤慢慢将他的灵魂淹沒,对着三清祖师的塑像,他竟然哭得一塌糊涂。 世人皆以为梁山中人义字当先,快意恩仇,做得好多大事,一个个都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 但梁山中的弟兄们,从來不敢自称为英雄,只敢说自家是好汉,因为英雄是别人的英雄,所做之事起码能够为国为民,但好汉,只为了自己。 若细数梁山好汉,你会发现一个让人极为震惊的事实,梁山军中有很大一部分弟兄,若用世人的标准來评判,都应该称之为坏人! 晁盖、裴宣和欧鹏是做杀头买卖的造反派,周通、燕顺这等样的本是土匪恶霸,石秀和焦挺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捣子,张青和孙二娘则是开人rou作坊的,宋江、戴宗和柴进都是游走在灰色地带,黑白通吃的人物。 认真追究起來,他们哪个手底下沒有几条无辜的人命?他们跟高衙内、西门庆和毛太公这样的坏人,又有何差别? 咱们说扈三娘,好好的一个巾帼英雄,全家被杀,自己又被活捉,最后却被强逼着嫁给了矮脚虎王英这样的变态。 秦明,好好的一个军官,勇武过人,前途无量,最后却被宋江和燕顺等人陷害,只能上了梁山。 似秦明这等有着大好前途,却因为梁山需要他们,为了赚他们上山,被宋江等人陷害得家破人亡的,难道还少吗? 似玉麒麟卢俊义这样的豪杰,不也一样被陷害上了山吗? 上了山之后,宋江总是一副假惺惺的姿态,说什么“倘蒙将军不嫌草寨微贱,情愿让位。” 可到了最后,他让给谁了? 再说了,这些人本來就有着羡煞旁人的生活,若不是遭你陷害,又何必被逼上梁山? 他们总是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是被逼上的梁山,可事实上,这些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不是被这个社会逼的,是被梁山逼上了梁山! 世人称他呼保义,及时雨,乐善好施,可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直面自己的阴暗,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其实他心里一直想要做官,最大的梦想也是做官,做朝廷认可的官。 梁山聚义,呼啸山林,做出一桩桩一件件大事,也不过是为了让朝廷看到他的力量,看到他的价值。 所以招安之后他不余遗力地南征北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从骨子里就是个狗才。 而所有的这一切,也是害得弟兄们身败名裂,不得善终的原因,直到弟兄们终于醒悟过來,弃他而去,他才愧疚懊悔。 抬头看着三清祖师,宋江挂着热泪,心里却只有愤怒,因为他做了这么多,落到了这步田地,祖师的眼中却只有淡漠,沒有佛祖和菩萨眼中的悲悯,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找道观,而应该找个寺庙。 弟兄们弃他而去,却又不惜性命深入敌城,为了救一个苏牧,他的心里如何能够平衡! 这些弟兄们去救苏牧,是为了偿报苏牧的恩情,而他宋江欠了弟兄们这么多,他却从來沒想过要偿还。 “祖师,事已至此,何以心安?”他喃喃自语着,想着的不是如何补偿这些弟兄,而是想着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再受到良心的谴责,才能让吊在自己身后那无数的阴魂,远离自己! 祖师沒有任何的回答,青灯摇曳,供桌上突然散发出一丝微光,宋江登时眼前一亮,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便连滚带爬地來到了供桌前面。 那供桌之上,一枚铜钱静静地躺着,那古旧的铜钱仿佛穿越了时空,从遥远的过往,來到现世,给他一些救赎。 宋江拈起那枚铜钱,见得铜钱上铸着一个“邵”字,双手竟然剧烈颤抖起來! 那铜钱仿佛变得如山如岳般沉重,他朝祖师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青包來,而后风一般滚回了军营! 他踉踉跄跄闯入了童贯的中军大帐,卫士们都有些吃惊,因为这个梁山首领,在童枢密乃至于其他朝廷军官的面前,从來都是个唯唯诺诺的软骨头。 但他们却听到中军大帐之中传來激烈的争吵,甚至听到宋江那垂死挣扎的猛兽一般的咆哮声。 过得许久,他终于走出大帐,沒有一丝的惊惮,卫士们看着他,第一次觉得,宋江的腰杆子,原來也可以是直的。 不多时,童贯便发出了夜袭杭州的军令,诸营将士开始热火朝天的进行战前准备。 从兵法上來说,宋江等人前番才夜袭了杭州,方腊那边肯定要严防死守,不可能再让朝廷这边故伎重演。 而童贯也需要时间來整顿大军,恢复长途跋涉的损耗,调整到最佳的状态,才发动总攻。 宋江到底跟他在争吵些什么,沒有人能够知道,但事实却是,童贯终于被宋江说服,决意发兵杭州,再度夜袭!
童贯静静地坐在帅帐里,案几上摆着一颗铜钱,铜钱上的“邵”字,像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的眼睛,死死吸引着童贯的目光。 邵,自然是邵雍的邵。 按说邵雍死于大焱熙宁年间,直至今日尸骨都寒了五六十年了,人们也只能从典籍或者话本上看到他,或者从民间市井听到关于他的传奇轶闻。 可事实并非如此,有人说他得道升仙,成为了游戏人间的谪仙人,又有人说他神游万里,救渡有缘人,也有人说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仙道,继续为人间窥视天机。 总之,只有少数一撮人才知道,时至今日,邵雍的铜钱,仍旧在流传,也仍旧有效。 邵雍是大焱朝少有被公认为最接近仙人的存在,他打小苦读,游历天下,一朝悟道之后,便开始修习《河图》、《洛书》与伏羲八卦,学有大成,著《先天图》和《皇极经世》等长篇大论。 大焱的仁宗皇帝尊他为仙师,常常问计于他,无论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贩夫走卒,皆以求他一卦为毕生的荣耀。 而邵雍时常灵魂出窍,神游万里,遇到有缘人,便交给他一颗铜钱,得到这颗铜钱,便意味着邵雍欠你一卦。 当然了,灵魂出窍神游万里或许只是夸大其词,但用“邵”字铜钱能够换來邵雍一卦,却是经过了验证,货真价实的存在。 虽然过了五六十年,无人敢说邵雍已死,也沒人敢说他还活着,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影响力还在,而且越來越大,起码童贯是相信这颗铜钱的。 他一直想要建立不世之功,想以宦官的身份,开疆拓土,异姓封王,在史书上留下不朽的一笔。 但他的计划并沒有那么的顺利,这颗铜钱对于他來说,意义到底有多重要,可想而知。 这也是他答应宋江出兵的原因之一。 因为这颗铜钱的出现,或许是他人生的转折,随之而來的每一个决定,谁敢说他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点? 直到前方斥候及时传回密报,称杭州城内早已混乱一片,他才狂喜不已,催促着朝杭州发动了猛攻! 前番已经说过,方七佛为了永绝后患,将苏牧,将梁山的好汉,将大光明教的法王和刺客们,全部一锅端掉,不惜以苏牧为诱饵,设下陷阱,布下天罗地网,将手底下能用的猛将悍卒都召集起來,这也使得城防空虚,群龙无首。 方七佛自诩看穿了童贯这个人,哪里会想得到,好大喜功又目中无人的童贯,居然会拾人牙慧,像宋江一样发动夜袭! 只是此刻的他还在苦战,与撒白魔疯狂厮杀,根本就沒办法知晓前方城头的最新军情。 而苏牧刚刚从涌金门外的护城河里冒头出來,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见过很多次,雅绾儿抱着古琴的样子,但他一直不明白这古琴到底该如何当成武器來用。 今夜,或许他要开开眼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