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强国 19
回到铜缇宫,步入熟悉的轩昂宫廷,穿过熟悉的楼阁门院,文公的心情欢快而急切,他一心想着快点见到妻儿,告诉她们他回来了!他凯旋了!他受到天子嘉奖了!匆匆奔到寝宫脱掉犀甲,换好便服,文公却一直未见瑄夫人出来迎他,于是问冬青:“瑄夫人呢?夫人在忙啥?” “国主……”冬青却语气沉重地只说了两个字,便低头不语,俯身跪了下去。 “嗯?”文公心里不由一沉,忙问:“怎么?宫里出什么事了?” “君父!”文公忽然听到橒姬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回头之际,他看到橒姬披麻戴孝赫然出现在槛外,接着伯倏、仲祺、孟嫣、叔刘也同服而出,一齐用哀戚的泪眼望向他并跪了下去…… 文公震惊不已,只觉头皮发麻、浑身发软,不解地用眼睛询问冬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青沉痛道:“自国主走后,瑄夫人牵挂战事,与织工日夜赶制蒙马“虎皮”,以至积劳成疾,久延不愈,最后病入膏肓而薨逝。夫人怕国主在外打仗分心,临终嘱咐不让禀知国主。请国主恕小的欺瞒之罪!” “啊!你说……什么!!!”这一噩耗不啻于晴空霹雳,击得文公瞬间没了任何知觉与思维,石化一般呆立……少顷,他猛然感到喉咙处涌上一股甜腥之物,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后,身体直直往后一挺倒了下去,幸亏众人伸手托住。只见文公大瞪双眼,视线似乎穿透屋顶,失神地望向苍穹,欲动无力,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大口大口喘息不止,随后晕厥…… 冬青大叫传太医,早已候在宫外的太医闻声赶来抢救国君。 橒姬、伯倏、仲祺、孟嫣、叔刘则围着君父大声哭喊…… 尾声 伫立悠悠绵山之巅,俯瞰脚下的青山嵯峨,翠嶂峭拔,云海缥缈,长空寥廓,重耳有种置身世外之感。 山,仍是昨日之山;景,仍是昨日之景,而人已阴阳两隔,生死两茫然。 经历越多,他越觉得:人生一切的沧桑荣辱、煊赫辉煌,终有一日会归于平静,如烟消散、如尘湮灭、如水东逝。空留春秋代序、山河静默、流年无声…… 山石间有几只蚂蚁在寻寻觅觅,踟蹰而行,这样小小的生物,是多么微不足道啊!路人随便一脚便可将其踩死。蚂蚁在毙命的霎那,它们又有怎样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遗憾乃至不舍呢?而对于广阔浩渺的天地,人又何尝不是一只蝼蚁呢? 他找到第一次与瑄儿登顶绵山时坐过的那块青石。 二十多年过去,那块大青石依然如故。石头旁边的松柏依然挺拔雄健地傲立生长,静静地默默地注视着苍翠雄奇的绵山美景,注视着流云舒卷、日升月落,注视着天地苍生、人间烟火…… 他用小铲挖开一个小坑,从怀中掏出瑄儿曾经送给他的那方丝帕,最后一次端详上面那只手绘的知了,那知了依然栩栩如生,仿佛一扇翅膀便可以飞走。在他心里,或许确实已经飞走了。他将瑄儿编的玉珠手串摘下,包在帕内,埋入小坑。小心翼翼将坑填平,上面压了一块青石封冢。 身着便衣的文公见附近有一名短褐麻履、须发皆白的老农背靠一棵大树正在休息,他慢慢走过去,在老农身旁坐下。 老农看了看他,问道:“老夫看你眼生,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文公笑了笑,点了点头。他看到老农身旁的柳条筐内有各种草药,一一指认道:“牛夕、白芷、柴胡、大黄……老伯今日采了不少草药啊!” “嗯。小兄弟认得这么多草药,是郎中不是?” 文公摇了摇头,望着山下问:“老伯,现在这山上还能采到石斛吗?” 老伯答道:“老夫在这山上采药几十年了,石斛太少见,又长在悬崖峭壁,采那个太危险。小兄弟是干啥的?” “不干啥,其实跟老伯一样。”重耳淡淡回答。 老伯凭自己沧桑久远的人生阅历说道:“不一样。一看小兄弟就不是受苦人。命好!” 文公莞尔一笑,缓缓说道:“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人是不受苦的。老伯说说……什么是命好?” “命好,当然就是……有吃、有穿、有住,还有好婆姨,好车马,好牲口……” “那老伯有吗一一吃、穿、住?” 老农点点头:“这几年赋税少,徭役少,我家里人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那老伯命好不?” “嗯!怎么不好?我的命比我那死去的老爹好!他要是多挺几年,看看现在的太平盛世该多好啊!……” 文公静静地听着老农说话,俯视着漫山遍野的青峰翠嶂、清溪玉带…… 他不禁想起自己身在乔山时,在老樵夫的指导下,学会挖树坑、栽种、剪枝、育苗的各种方法,学会了分辨白皮松、赤松、五针松、黑松、马尾松等不同的松树品种,还有侧柏、圆柏、扁柏、花柏等多个柏树品种。猜想瑄儿会喜欢哪种树,松树耐寒耐旱、姿态雄伟、高大笔直、坚韧不拔,瑄儿一定喜欢;柏树和松树一样四季常青,且气味芬芳、极耐腐蚀,瑄儿一定也喜欢;枫树形好看,秋季变红后,更加悦目,瑄儿也会喜欢……
那时,为解脱厄运带来的折磨,为安放对瑄儿的思念,他种了遍山遍野数不清的树木,结果瑄儿回来了!而这次,瑄儿却是永远地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文公领着橒姬,仔细地将一棵棵小松树种下去培土。 橒姬从未种过树,兴趣盎然,一面踩土,一面问:“君父,为什么要种树啊?” “为你娘亲。” “君父不是说,我娘亲化作一颗星辰,在天上会永远看着我们吗?” “对。那是你娘亲灵魂的一部分,化作了圣洁的星辉,另一部分,则消散于宇宙,随风、云、雨、雪,流转游走于天地之间,滋养这土地上的草木生灵。也就是说,我们每种活一棵树,其中必有亲人的灵气凝聚其中,因为她也想与我们为伴,受着心灵的感应,她一定会到我们的树中来,让我们感受她的活力、嗅到她的芬芳。” “那娘亲就会永远活着,对吗?” “对!永远活着。在宇宙间活着,也在我们心里活着。” “那我们为娘亲种多多的树吧。” “嗯!”重耳看着橒姬认真的样子,欣慰而笑。 橒姬又天真地问道:“我听哥哥们说,他们中的一个将来继承大位,也是明君,是这样吗?” “不一定,当明君可不容易。” “何为明君?”橒姬问。 “明君就是……可以让他的国民不必出卖良知,只凭自己的勤劳和善良就可以过得很体面。” “哦……” ………………………………………………………………………………………… 那日回到铜缇宫,已是午后,文公正在书房内一面休息一面阅读,冬青进来禀道:“国主,门外有一名……故人求见。” “故人?让他进来。” 少顷,文公感到有一人走入书房,在门口停住脚步,半晌不说话。 他抬起头,见是一名女子! 他仔细端详来者,寻思是何时何地故人,那女子也在凝视他…… 重耳记忆猛地豁然开朗,他不禁惊讶地站起身来。 他认出,来人正是一一齐国姜玫! …… (全文完)